真理与玫瑰[枝理] 第9章 信息素定律（完）

【完结篇】

/ 16.

变化是永恒的主题。

每一天都被刷新，每一天都有“第三人效应”的事件发生。污染区沦陷，污染区被净化，部分人死去，部分人获得新生……世界的脚步永不停歇，人类对于时间的感知却存在巨大的滞后性。

新药剂的研究经历了“失败-有新的发现-调整-新的失败”这样的阶段，如同一个首尾衔接的莫比乌斯环。

不过，与其说失败，不如说是又减少了一个可能性。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划掉，剩下的便是最合适的解法。拉帝奥如此认为。

而寻找最合适的解法，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拉帝奥以身试验，药剂的副作用他也一并承受。归结起来，无非是荆棘刺戳腺体，身体被丢入绞肉器，易感期紊乱，大脑经过翻搅而支离破碎，清醒的意志摇摇欲坠偏偏又要通过伤害自己才能强打精神与其对抗……

换作任何一人，早已经试图用自杀逃离诅咒了，拉帝奥还能坚持下去，无愧于“主星那个可怕的男人”一说。

时间永不止息走向过去，在电子屏幕记录的第64天，拉帝奥注射药剂后浑身疼痛难忍，筋脉充血，皮肤泛起了深红的颜色，仿佛一张薄薄的人皮裹着岩浆，他看起来就要融化——

成功？

失败？

还是这一次，命运终于朝他开了一个毫无幽默底色的笑话。

拉帝奥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每一次呼吸沉重无比，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跨步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

来不及细究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倘若还有下次，那么研究又应该如何改进。

乱麻一般的想法在脑海横冲直撞着，赤红色的血丝也缠上眼球，泛起灼烧的干疼。不知何时，视野里的画面布满黑色噪点，电击似地刺激眼膜，他不由得遮住半张脸，依靠本能粗喘着，不觉中产生一种濒死的错觉。

恶心得快要反胃了。

不属于实验室的寒气爬上背脊，钻入骨髓，拉帝奥情不自禁产生战栗，面颊却是滚烫无比。

又冷，又热。

感觉身体要爆炸了。

冒着冷汗的掌心始终托着脸，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咳嗽地笑了起来，笑容鬼气森森，配上这张脸有着难以描述的诡谲。

若是砂金在这里，估计都要挑起眉梢，说一句“怪不得我们是朋友呢，你终于疯了。”可若是银枝…银枝……

拉帝奥倏地睁开眼睛，笑容也是这个敛收干净的。

啧，他可能快要死了吧。

死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银枝。

银枝啊……

光脑不在身边，拉帝奥需要通过它才能跟银枝取得联系，可是去“取”的动作，让他又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很奇怪，拉帝奥痛苦地咳嗽了好几声，之后又抬起手，无所谓地抹去唇角的血渍。手指颤抖的弧度十分明显，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疼的，此时此刻，他像是一位晕血症的患者，看到沾满血液的手指而内心不安到想吐。

……

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好像对告别不再感到可以轻描淡写了。

……

倒地声在偌大的室内宛若玻璃破碎般清晰而突兀，执念具象，血腥混杂药水气息更加呛鼻，地面蜿蜒斑驳的鲜血，指印更是一路延伸，最终停在了银色光脑上面。

——拨通了吗？

——为什么没有反应？

——真的拨通了吗？

通过声音分辨所得出的结论显示，拉帝奥完全没有理由质疑自己。

滴……

…嘀嗒……滴……

……嘀嗒…

拉帝奥的目光聚焦在某一点，直至慢慢扩散。

他忽然想起A01区难得的一场雨。灰白色的雾气无所顾忌走进了这座城市，霓虹灯流光溢彩，在倒过来的城市化作一摊浓稠的色彩。

雨水汇入，渐渐晕开，一大团红色仍然刺目无比。

银枝就在他面前，鲜艳的玫瑰经过转移撞了他满怀，在另一个世界，霓虹灯与玫瑰彻底融合，将水中的人影涂抹成为了它们的颜色。

-“对不起，维里塔斯，我让你久等了…我……”

-“路上有的是时间听你解释，走吧，我们现在去哪？”

记忆里，对话的声音渐渐模糊。

痛觉在逝去的时间里终于被迫关闭，与此同时，听觉、视觉已经不复存在。

拉帝奥控制不住下沉的意识，整个人也好像彻底被拽入了那个虚无的世界。

“……”

漫长的沉默里，嘈杂的电流声猛然刺穿空气，回响其中。

“滋滋…！…！！”

“维%…*&#@……斯…？”

光脑那端传来的声音，经过空气扭曲后模糊含混，沉闷中满是杂音，断断续续。

“…………”

“%&…对…对不…起……*/”

/ 17.

信号被迫中断。

银枝蹙起眉头，内心惴惴不安。

是误触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答案，又不能主动寻求答案，一切的焦虑与担忧等同于热锅的蚂蚁，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但愿只是前者——

银枝在心里如此祈祷。

因为信号断断续续，他等不到拉帝奥的答复，而自己又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嘴唇翕动，欲言又止，银枝看着黑色的雨水，应急照明的灯光微弱，因为水雾显得朦胧迷离，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浓雾让人忘记方向，宛若身处迷宫之中，他的一切思念、情感都被困在里面，绕了许多个弯都无法出去。

长达三个月驻守污染区，寻找污染核、击杀怪物已经从任务变成了本能，为了能更快离开这里，回到有家人的地方，所有人都为之努力着。

但是太难了——怪物杀不完，污染核像是隐藏气息一样根本无从找寻。更糟糕的是，信号塔从内部溃烂瓦解，他们一路东躲西藏，依靠着断断续续的信号联系外界，而那边始终没有回信。

在这个被遗弃的污染之地，凡是进去的，似乎也属于被遗弃的一部分。其他人对此深信不疑，只有银枝不认为，他始终怀揣希望，作为领队人永远出谋划策、永远都在打头阵。

尽管武力最强，银枝也伤得不轻，而他已经是队伍中伤得不那么严重的了，其他人几乎到了要截肢的地步，否则将腐烂而亡。

绝望的气息随着空气弥漫在众人之间，让人产生悲观想法，后悔来到这里。

那些信誓旦旦说着自己肯定会平安归来的，如今掩面痛苦，说自己对不起谁谁，希望谁谁忘了他吧。

银枝抚摸着光脑，想起自己也答应过拉帝奥，为了不让拉帝奥担心，一定能够早日回来的。

未知的情绪犹如一头巨兽盘踞心头，他渐渐感到闷而钝痛。

那种情绪即将爆裂，争先恐后往外渗漏——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接到了拉帝奥的通讯请求。

“维里塔斯？”

很多话想要说，很多情绪想要表达，很多情感想要传递。

“……对不起…”

“……”

银枝看到灯团在雨中颤抖，在动荡中明即又灭，瞬间的停滞后，远方似乎出现了一张丑恶不堪的鬼脸，在潮湿的地方召唤没有心跳的生命。

一张又一张的脸冒了出来，久经糜烂的丑陋面容，像是魔鬼海域的水草，带着异常恐怖的颜色涌现。

“滴滴滴——”探测器发出声响。

不止一个，所有的探测器都在同一时刻发出警报，红色的圆点跳闪飞快。

“污染核成熟了…污染核成熟了……”学者面如死灰，额头不停冒冷汗，因为过度恐慌脑袋一片空白，重复呢喃着这句话。

以探测器这么强烈的频率来看……情况很糟糕，非常的糟糕！

可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为什么突然就成熟了？

银枝攥紧长枪，已经是随时作战的姿态，“污染核就在附近，全体戒备。”

全体戒备吗……

明明大家是强弩之末，为什么还要硬撑着，为什么还要告诉自己一定能打赢、一定能回家。

“我要把它们都杀了！”Alpha淬了一口血，拎着武器重新站起来。

“如果这一次大家能够全身而退的话，大家最想做什么？”一位学者看着黑压压的雨幕，缓解气氛似，说了这么一句话。

地面在嗡嗡震动，雷鸣一般的声响，滚入众人的心头。

没有人回答那个学者。

里斯用力扔掉了那个探测器，探测器正好砸中一个面部狰狞的怪物，身躯倒下，原来的位置瞬间被后面的怪物填补。

污染核成熟之后，吸引怪物的数量难以估量，而它本身散发的能量也能够影响正常人，等同于辐射，这里的人一直不能离开，迟早就会被同化成一个东西。

雾这么浓，他们能走出来吗？怪物那么多，他们能杀完吗？抑或者，污染核没有净化掉，他们还能活下去吗？

里斯笑容嘲讽：“信号还没有完全中断，还活着的话，不如写一封遗书更快。”

……

/ 18.

上天真的跟他开了一个毫无幽默底色的笑话。

融化般的痛楚始终埋在血肉之中，然而他并未死去，反而因祸得福，明白药剂研究为什么无法得到强有效的推进。他强撑身体不适，从医疗舱离开，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砂金。

看来昏迷之后的发展并不难猜测。

拉帝奥神色泰然自若，目光从砂金脸上轻轻掠过，“我只有一个问题，我的光脑呢？”

他笃定是砂金拿走了。

砂金闻言，只是侧过身体，看着他不答反问起来：“不应该先听听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吗？”

“不耽误。”

“那好吧。不过我还有其他事情想告诉你——教授，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好消息就是——恭喜你啊，污染化进入了冰冻状态，不增不减，也没有副作用。”

“……”

拉帝奥沉默，放弃了浪费时间跟对方辩驳自己说的明明是坏消息，对付砂金这样的人，沉默往往能规避一些无用的交流。

见他不搭理自己，砂金也没放心上，而是离开正坐着的位置，闲庭信步走到了拉帝奥的面前，“接下来我很惋惜，因为你将听到坏消息——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消息比这个更坏了。”

“是吗？”

拉帝奥环起双臂，目光在凝视中一点一点变得冰冷，猜测坏消息跟光脑相关，而自己在光脑最后一次联系的人是银枝。

“他出了什么事？”拉帝奥不禁蹙起眉头。

砂金的神色意味深长，难以用语言具体描述。

直到光脑交还给拉帝奥，而后者也成功看到了邮箱的最新信件。

信件发送过来的日期跟现在毫无重叠可言，追溯起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天。在这九天里，再也没有一封来自银枝的邮件，就好像银枝才是真正被拽入了那个颠倒的世界，不同维度的两个人，彻底失去了链接。

“教授，我能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吗？”

“短短几天，事情就这么跌宕起伏——A17区彻底没了，各种意义上的没了，新闻报道说‘沦陷失守’。不过，依我来看，倒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围剿……我知道，污染核是被人为催熟的。”

说到最后一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将重音落在了“人为”二字，镜片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拉帝奥，晦朔难辨。

拉帝奥迎上他的视线，面色不改，“然后呢。”

砂金沉默了几秒，之后微摊双手，语气也跟着发生变化，“然后你的骑士恋人，银枝是个智勇双全的人，居然能杀出一条血路，把学者们安全护送出去。”

下一秒，他肩头微垮，摆出一脸无比遗憾的模样，“……只可惜，他誓死捍卫污染区，至今生死未卜啊。”

“哦。”

拉帝奥把光脑收起来，没有再看第三遍那封堪称是「遗书」的电子信件。

他依旧面无表情，旁人无从揣测其中是否有悲伤、急迫，甚至是愤怒，他将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沉稳十足，那些文字好像不曾引起内心的波澜。

这副模样，引得砂金反复观察，“拉帝奥教授，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样子你很失望？”

“哈…失望，我失望干嘛？我明明是担心你，朋友，别把我想的那么没良心。”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一个合格的学者，不会为了捕风捉影的事情丧失理智。”

“捕风捉影？教授，你是指围剿，还是骑士跟污染核同生共死的消息？”

“提问之前，你心里已经有答案。还是说，你觉得我们的时间已经多余到，可以浪费在这无聊的话题上？”

“还想着你要是太生气或者太难过，作为朋友，我可以安慰安慰你，提供一些有用的帮助。”砂金眨眨眼，语气诚恳极了。

拉帝奥提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安慰？

内心对这两个字抱有“不屑于此”的态度，可下一秒，他的脑海浮现了一个画面：红发骑士将他抱在怀里，嘴里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不一定是Alpha安抚Alpha，也可以是…骑士在安抚他所挚爱的学者」。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无论是“围剿”还是“未被确认的消息”，刚刚从不适中苏醒，拉帝奥身心俱疲，听完那些消息更是头痛无比，换言之，已经麻木不仁了。

世人有种顽疾名为「愚钝」，若拥有上位者的身份，可以酌情添加「自私与傲慢」。

呵……不管什么时代，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白痴总是不少。自以为胜券在握，不过是满盘皆输——终将会自食恶果。

万物一旦出生，必然会走向其对立面，即为死亡。如今这群疯子的所作所为，无疑加快了灭亡的进程。

人类与怪物之间的事情都没有彻底解决，内斗无时不刻上演，只可惜身在局中的棋子。恰恰就是，银枝也成为了这枚棋子。想起银枝……拉帝奥抿起唇线，手指无意识扣紧了光脑。

这个愚钝而又热血的纯美骑士，为了守护所谓「美」的世界严苛要求自身，用尚武礼仪正面迎击，解决危机。

结果？这不已经摆在眼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连自己被利用了也这么心甘情愿吗？

拉帝奥下颌紧绷，怒火虽在胸中燃烧，头脑始终保持着冷静。

不管如何，他都会找到银枝，给银枝一个交代。

最后就让那个破“遗书”见鬼吧！

/ 19.

致我不朽的挚爱：

对不起，挚爱的维里塔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这一次可能要食言了。

……浩瀚宇宙，不死之星，另一面的异常状态如泼墨晕开，魔鬼的诅咒是那不和谐的音调，丑陋如影随形，身为纯美骑士，我必须出手消灭！

在这场与命运的较量中，时间的概念于我而言变得模糊而混沌，归途的灯火仿佛被无尽的迷雾所吞噬，遥不可及。但请宽心，无论结局是赢是输——这都是我，银枝，必须面对的一战。倘若无法解决此次危机，我将以死为骑士荣耀正名！即便在最后一刻，我亦会高声呼喊：「纯美的女神伊德莉拉美貌盖世无双」！

身为纯美骑士，我本应淡然谈论“生与死”，然而此刻，一股难以名状的畏意悄然爬上心头。请宽恕我提及的“畏意”，它并非怯懦的逃避，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不舍。……不舍，我的心中满载着对世间万千美好的留恋。宇宙浩瀚，美不胜收，那些美丽的生灵与绚烂的事物，我渴望以一颗赤子之心去守护，去向他们传达「纯美」的真谛，期盼能有更多的灵魂共鸣于「纯美」。

或许，我已倾诉过多，但在这茫茫人海中，我唯一难以割舍的是你——我的挚爱，维里塔斯。

我曾在古星的纸质书见过一句话：“任何一种环境，或者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了他。”我感受到离别的痛楚与惧怕，在下一时刻、下一分秒，在我的胸口…贪婪地日益壮大，直至膨胀成为乌云盘踞在此。诚然，那块地方并不是很舒服，爆破般的挤压让我无法喘气。然而，在这负面情绪交织的深渊之下，却潜藏着一种浪漫的欢愉——因为我是那么深沉、彻底地去爱你。

但是……有一句话，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你。维里塔斯，倘若此番离别真的成为了我们故事的终章，我衷心祈愿，你不会目睹我这副腐朽的身躯，而那片污秽之地，实在不配沾染你纯洁无瑕的身影分毫。…即便，偶尔我会很想让你听听A17区的雨声，它下了很久，每一滴都仿佛诉说着我对你的无尽思念。

……我为自己的多言致歉，因为表达情感对我来说总是如此艰难。但请相信，我所言绝非虚假，我对你毫无保留、真挚无比！

写在最后：

请无需忧虑，骑士在踏上征途的那一刻，便已怀揣着必胜的信念！我亦将带着胜利的荣耀，平安归来！

……

维里塔斯，我的挚爱，愿你不再有阴霾的笼罩，一切安好。

——你的银枝

/ 20.

乌云在天空相互碰撞，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始终覆盖着A01区。又是一年寒冬，茫茫白雪漫无目的地飘落，每一片都像是锋利的细小箭簇，扎进了拉帝奥裸露在外的面部肌肤。

他仰起下颌，看了一会儿，直到寒气刺痛肺部，才垂下目光。

无论科技多么高超，生命就像自然降落的白雪，在时间的观测下，慢慢慢慢地消失于无尽的暮色之中。

市中心矗立着一栋巍峨挺立、高耸入云的地面式尖顶建筑，它是医疗集团的总部所在地。就在刚刚，拉帝奥从大门离开，身后那巨大的电子屏幕仍在不断地轮播着新闻资讯，主持人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太阳历3257年2月，经过拉帝奥教授及其团队的精心研发与层层严格的工序检验，一种新型净化剂终于成功研发，其卓越的净化效果和极高的安全性得到了广泛认可。在确保其可推广性得到充分验证后，这款新型净化剂终于被批准投入生产。”

“太阳历3257年8月，这款新型净化剂被正式命名为「NGC-2244」。这个名字不仅寓意着它在众多科研成果中的独特地位，更寄托了人们对未来健康生活的美好愿景与无限期待。而这一切的成就，都离不开拉帝奥教授及其团队的辛勤付出与不懈努力。随着「NGC-2244」的正式面世，它将为人类社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变革与希望！”

紧接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采访，是各行各业专家、学者以及企业家对「NGC-2244」的评价，是各阶层人们对「NGC-2244」的关注和热情。

所有人都沉浸在了希望带来的快乐当中。

拉帝奥并未过多在意。

从医疗集团离开，他破天荒走入了酒馆，在吧台坐下，并给自己点了一杯酒。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偶然看了它的名字，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试试。

“您好，这是您的「玫瑰园的故事」。”

杯子推至面前，属于玫瑰的浓烈香气顷刻袭上鼻间，闻起来酒感不重，反而是酸甜的莓果气息占据上头。

酒液清透，将玫瑰形状的冰球裹挟其中，模样或许可以称得上一句「纯美」。

每一杯酒调出来都有它的意义所在，拉帝奥注意到杯子底下压着的卡片。

「玫瑰园的故事」——我希望，逝去的事物中有一朵不被遗忘。*

“这位客人，您看起来很伤感，是失恋了吗？”调酒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只不过他的话过于直白，简直是失败的开场白。

拉帝奥倒不在意，相反，他现在还乐意于跟陌生人多说几句：“不是失恋，只是想起了故人。”

“看起来是相当重要的故人啊。”

“嗯。”

他端起杯子，动作优雅，饮下了一小口。酒液滑入唇腔的瞬间就被玫瑰与莓果包围，酸甜但不会苦涩，咽下后回甘明显，“酒还不错。”

“很多客人都喜欢点这款。都说喝酒是品尝自己的故事，喝出什么味道，故事就是味道。”

“哦……”

拉帝奥没有正面回答，眉目敛下，纤长的眼影在下至投落阴影，隐藏其中情绪。

“你听说过「纯美骑士」吗？”他突然问。

调酒师明显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

“过去太多年，都记不太清了。客人，他是您的故人吗？……玫瑰，好像确实符合「纯美」给人的印象。”

“没有很多年，才2年3个月。”

“哈哈、是吗？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如果都要记得的话，活着会很累的吧。”

拉帝奥不置可否。

沉默无语间，一杯酒慢慢见底，故事沉入腹中，经年累月都没有被消化。

酒馆氛围不错，没有闪耀的灯球，也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只不过，拉帝奥在这里待了一阵子，也觉得有些郁闷。期间，他拒绝了好几个蠢货的无聊的邀请，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跟野兽有什么区别？唉……

他又想起了银枝。

银枝从来不会这样。

他摇了摇头，银枝从来都不是他们可以比较的对象，看来自己真的喝多了。

准备离开，拉帝奥忽然发现大门拐角的位置设立小小的书架，被玻璃门挡住了，若不是出去，很难注意到。高度发达的社会，绝大部分纸质书都被淘汰了，没想到这家酒馆还会摆出来，只是书封灰尘很多，许久没被翻阅过。

拉帝奥看了一眼，这些纸质书基本是同一家新闻中心的采访杂志，他跟银枝都分别受邀采访过。他记得银枝接受采访的那几期，然而目光搜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里的杂志不全，明明更早的都有，连他仅有三期的采访杂志都被摆出来了。

拉帝奥不禁哂笑。

自动门在感应后徐徐打开，学者的身影瞬间被外面的霓虹灯色裹挟，陷入光里模糊不清。

雪还在下，街巷空荡荡，偶尔有几辆车开过，留下匆匆的离影。店铺正在营业，人在寒冷的冬天总是没距离的，透过玻璃窗，拉帝奥也能看到挨得很近的不同关系的人，孤零零的、走在雪中的似乎只有他。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漫无目的，拉帝奥就将选择交予了感觉。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停下来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真正的玫瑰园。

准确来说，是属于皇室的玫瑰园。

不过，这片园子一直都是「纯美骑士团」的骑士们轮流照料，那会儿从仆从口中听到它的故事，拉帝奥保持着尊重但不理解的态度。

观念的更改，源自于晴天的见面，银枝在玫瑰园中的身影犹如永不熄灭的火焰，带着热情、赤诚一往无前走到了他的面前。

“挚爱的维里塔斯，请允许我以玫瑰之馥郁，向你问候。”

晚风拂过，记忆星星点点，从指间划走。

如今，皇室内忧外患，各方势力大洗牌，谁还在意这座「纯美」的玫瑰园？

野草葳蕤，爬山虎吞噬玫瑰，从中汲取养分，在月光下舒展身体，阴影中开疆拓土。拉帝奥移开目光，停留在立在门口的电子屏幕，上面写着：【知识库·修建中】。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试图覆盖、淡化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新闻播报，星网咨询，甚至于普通人的口中，关于「纯美」已经渐渐稀少。况且，陡然出现在视野之中，总有带着问号的句式紧随其后——这是什么？

或许，遗忘是命运赋予人类的一种必然法则。

人类通过遗忘，得以获得生存的空间和张力，进而保证自己的进化。净化剂的推广使用，怪物的消亡殆尽，如意的桩桩件件……让他们擦掉了过往琐屑平庸之事，将以前的刺激驱逐出心灵之外。

没有人记得纯美骑士团曾经有银枝的存在，他解决了污染区的危机，净化了污染核。

曾经，他还是维里塔斯·拉帝奥不被看好的未婚夫。

不会再有人记得。

他们看到拉帝奥，只会冒出诸如此类的疑惑——为什么拉帝奥带着婚戒，然而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是孤身一人？为什么未婚夫还不是那个「命定之番」？疑惑始终萦绕他们的心头，但是他们并非真正地想要知道答案。

城市的夜晚浓重漫长，在半球形的能量天幕之外，群山傲然矗立，永久静默地俯视着世间的生息与消亡。无论全宇宙的人类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都不过是它们脚下转瞬而逝的尘埃。

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

/ 21.

前院一切正常，仍然是朴素的花草树木。门前悬挂的风铃是铃兰花的形状，底下坠着一片白色的雪花，被风弹奏出清凌凌的声音，这也很正常。

入门后，袭入鼻间的先是馥郁的玫瑰气息，跟信息素不一样，纯粹是植物混着人工香精的气息，并不难闻，沁人心脾的同时，还让人有一种身处极地的冰冷感。

异常之一，出现了。

拉帝奥端着一壶茶出来，便看到砂金自觉坐在高脚椅上面，不太自觉地翻阅桌面上的纸质书。

这是砂金发现的异常之二。他伸直食指，点了点书页中间的玫瑰书签，“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放弃寻找那位纯美骑士啊。”

托盘啪的一声盖在桌面，砂金把这本旧书还回去，《离别摇篮曲》的书名一晃而过。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有线索了吗？跟我说说呗，教授。”

很新鲜，从他人口中再次听到熟悉的关键词，拉帝奥眉目舒展，嘴里说的却是：“如果你想借此幸灾乐祸，现在可以滚了。”

“不要那么不近人情嘛…”

砂金微耸肩头，一会儿，他从自己的口袋取出了一块核心，“给你，飞船的替换核心。说真的，你要一直这么没有结果的找下去吗？”

寻找一个死去的人，就跟狂热的信徒认为神存于世，一样叫人感到匪夷所思。死去的人会化成灰烬，变成雨水汇入海域，神明更是虚无缥缈，怎么证明他们的存在？

银枝还活着的这件事情，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不可能了。大家都知道，他净化了污染核，牺牲了一切血肉，现场只留下残破不堪的婚戒，死的时候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众人唏嘘，遗憾，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墓园放了许多枝玫瑰，几个月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拉帝奥从来不去看银枝的坟墓，一开始，很多人都在背地指责拉帝奥冷血无情，久而久之，他们成为了遗忘的大部分，反而讨论起拉帝奥跟砂金般配的事情。

也不知道谁更冷漠。

总而言之，拉帝奥不承认银枝真的死了，他一直在寻找银枝，找了很多年，飞船的核心都换了三次。砂金内心复杂，不知道具体怎么想，他只能尽力帮忙了。

拉帝奥拉开椅子，在他身边落座的同时，也添了一杯热茶，“多余的话不必再说，银枝没死，这个事实本来也不值得重复。”

“好好好，银枝没死……那么教授，你有线索了吗？”

“没有。”

“没有都那么理直气壮…”砂金小声嘀咕了一句。

拉帝奥恍未听闻，抚上杯子的手指骨节分明，束缚着中指的钻戒经过时间沉淀，早已不如旧日熠熠生辉。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另一只手，在同一个位置也戴着相同钻戒，模样如出一辙，只是更新更亮。

在战场捡到银枝那枚戒指的时候，拉帝奥险些难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但他并不认为银枝真的死亡。

带着那个被称之为“遗物”的东西，他托人重新打造，崭新的，为了能跟银枝重逢，将它重新归还给银枝。

品茶时间不长，毕竟新的跃迁行动即将开始了——拉帝奥无瑕与砂金闲谈，“我要启程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的。”

砂金说：“最近时空已经很不稳定，跃迁容易受到磁场影响，可能会出现偏差。这个不算多余的话了吧。”

“真是难为你终于说出有用的话，即便这些信息我早就知道了。”

“要你承认我一句可真难。那么我不耽误你了，一路平安——拉帝奥教授。”

“再见。”

其实，他应该纠正一下砂金的话，譬如时空不稳定并不是最近开始的，而是五年前就有了。

关于这一不稳定现象的根源，至今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数控中心给出了一个相对官方的解释——“污染核爆发的深远影响”。

受其影响，飞船在时空跃迁中出现偏差的概率有所增加，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卷入混沌的时空间隙，有可能永无归期。

幸运的是——拉帝奥跃迁上百次，都没有遇到过。

这一次，他照常操作飞船，进行时空跃迁，前往一个个星球区寻找骑士的踪迹。

科技发达足以让飞船能够根据预设的轨道自动飞行，拉帝奥不用时刻紧绷神经，将注意力放在如何操作飞船方面。他无意义地坐了一会儿，而后打开光脑，把银枝发给自己的电子邮件又逐一看了起来。

假如这是纸质书信，恐怕每一张都被翻看得起了卷边，全是痕迹。

——【听闻这几日是促销活动，挚友买了许多书籍，特意挑选几本赠予我。她十分善解人意，赠予我的书籍无一不契合我的阅读趣味，我由衷感谢她。回到正题，我想跟你分享关于《离别摇篮曲》的阅读心得：古老的传说中，被魔物重伤者终将堕化成噩兆。那么忧伤……相爱之人因此被迫分立两端，相遇似乎成为了离别的最大意义，尽管会有痛苦，如落雨沉沉。…我想表达的是，在这摇曳的命运中，我们更不应该害怕离别！因为那些美好而璀璨的相遇，已然成为心中难以忘怀的印记。啊，维里塔斯，多么希望我能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共赴每一个明天！】

——【今日甜蜜的开端，收到了你寄送过来的包裹。硬质面包口感层次分明，搭配果酱的馥郁，其美妙滋味，仿佛世间少有之珍馐。恕我唐突，这份滋味竟让我想到你的信息素……或许，这只是我对你的思念在作祟吧。】

——【烦恼若浮萍无根，任其飘荡，终将随风而散；困惑如无源之水，不予深究，心结自会释然。挚爱的维里塔斯，请勿在意世人强加于你的标签，你就是你。】

——【挚爱的维里塔斯，我恳请你的宽恕！此番离别太过仓促，以致我无法当面向你致歉。易感期的到来就像突如其来的风暴，即便我已预先注射了抑制剂，那份交织的共鸣仍如一头难以驾驭的噩梦之兽。我的行为如此愚钝，如此轻率，不慎在你身上留下了伤痕……此刻，我满心挂念你的安危，忧虑难安。】

——【我为我的突兀感到抱歉，突然很想问你——今夜，你正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

——【挚爱的维里塔斯，此次任务凶险无比，我们仍在坚守。或许是我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于无人清醒的夜晚，我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渴望穿越那混沌无垠的宇宙，寻找你。然而，理智时刻提醒着我身为骑士的责任与使命，告诫我不能因私情而擅离职守。于是，我只能借由文字，向你表达迫切的思念之情。维里塔斯，我很想你，很想与你见面。】

——【……】

每阅读一封，拉帝奥都能联想到昔日的画面。

尽管画面不再那么清晰，唇角还是会浮现笑意，沉浸在回忆带来的短暂幸福当中。

太过于专注，拉帝奥并没有注意到，时空的某一处突然泛起奇异的涟漪。

一圈接着一圈，波纹向外激荡，愈渐汹涌——

猛然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后方袭来，将飞船狠狠地推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引擎在同一时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警报声更是尖锐而急促，舱内灯光骤变，触目惊心的红色迅速蔓延，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紧张与危机之中。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拉帝奥的面色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恢复冷静，动作娴熟地切换程序，试图抵抗不明力量的冲击，稳定住航向。

但不知道撞坏了哪里，操作竟然失灵了！

“该死的…”拉帝奥没忍住低骂了一句。

他全身心将飞船从危险状态解除，每一次操作都快中带稳，让情况变得不那么糟糕，幸好失灵只是短暂。

警报关闭，舱内恢复原有的灯色，根据系统的检测，这还是一场追尾事故，不是跌入时空缝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飞船，凭空出现，一出现就给他的飞船造成重击。

拉帝奥蹙起眉头，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和精力，飞船才恢复来之不易的平衡，尽管这个平衡被“脆弱的玻璃”托着。

“啧。”他正要计较，就看到了对方发来的拜访请求。

无法排除对方是否存在故意为之，更无法排除对方是否为星盗一类——拉帝奥揉了揉稍微疼痛的额头，面无表情审视情况，呵呵……要真的是，他也不怕应付这群无理的家伙。

舱门接收指令缓缓打开，拉帝奥拿着自己的石雕书，站在门后不躲不避，倘若对方有任一突袭行为，他就……

“我深感……”

舱门完全打开，两个人的目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瞬间交汇，对方没说完的话掉到了地上，彼此对视着，突然就愣了神。

“维里塔斯？”

拉帝奥如果带着眼镜，他一定会大跌眼镜。

要不是石雕书一向被视作最珍爱的存在，他的手指肯定会因为惊讶而松动，彻底握不住这本书。

“……”拉帝奥难得唇舌打结，说不出清晰而完整的一句话。

……

…………

/ 22.

纯美蒙尘，风尘仆仆。殷红长发不如往日璀璨，发尾还长长了，已经盖过了腰间，略微凌乱，在他怀里像是一只炸毛的猫猫糕。唯独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始终明亮，水晶般剔透，盯看着他如同遇见了猫薄荷，目光追随缠绵，一刻都不愿意错开。

护甲覆盖的手指没有戒指，连戒指束缚的痕迹都没有。

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对于拉帝奥而言，是四年，是五年，是不明的未亡之年。

银枝呢？混沌的时间缝隙没有时间概念，或许是一刹那，或许是上万年。在那个地方，如果失去了清醒的意志，生命也同样失去概念。

在时间的无声流逝里，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虚无，用不可动摇的信念寻找对方。

那一枚新的钻戒，拉帝奥终于可以将其戴入银枝的指间。

如今他们十指紧扣，信息素重新交融，极地的玫瑰再次进入山川，扎根下来。

“我深感抱歉，挚爱的维里塔斯。”

“……若不是这次美丽的意外，让我们在璀璨的星球得以重逢，我不知道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Fin.

* 一代又一代的玫瑰在时间深处相继消失，我希望逝去的事物中有一朵不被遗忘，没有标志或符号的一朵。命运给了我天禀叫出那朵沉默的花的名字。博尔赫斯｜玫瑰与弥尔顿

——

嗯嘟，我终于回来填坑了，这一篇也终于写完了！

还有没有人在嗑枝理呢？

后面我应该可能也许大概还会连载两篇，字数5w左右吧。我喜欢全文存稿，写完再发，不过现生太忙，只有周末的时间码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orz。再等等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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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信息素定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