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与玫瑰[枝理] 第15章 0-1（B）

【0-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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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一般的颜色流淌在仿生人的躯体，他们没有血肉和细胞，补充能量的方式是充电、休眠，而非吃饭和睡觉。象征仿生人身份的圆环始终镶嵌在太阳穴的位置，跳闪着微弱的光芒，他们没有丰富的感官和情绪，遇到难以解析的高级精神活动就会短路，正因如此，它们最适合当作纯粹的工具被人类漫长奴役。

猩红的末世时代，高大的仿生人被指派执行繁重的劳役，人造皮肤因磨损而破旧，暴露出内部的金属构造。黄昏的余晖冷冷地照在它们锈迹斑斑的面庞上，绿色的瞳孔空洞无神，仿佛只是行动的躯壳。队列末尾的仿生人已接近报废边缘，肢体动作抽搐，如同风雨中摇摆不定的破旧时钟，言语也变得混乱，电子脑中充满了错乱的电流信号。

目睹此情此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粗鲁的笑声。

人性的残忍的疯狂在雨幕中被无限放大。

他按住“垂死挣扎”的仿生人，用匕首生生剜出电子脑，跳过读取的部分直接踩碎。蓝色原液瞬间爆开，形成光怪陆离的油膜漂浮在水面上，与散落的金属碎片在霓虹灯下交相辉映。

“下贱的仿生人，从制造出来就不配拥有感情。”

这是一群极端的反人机恋主义者，他们坚信机器只能作为工具存在，绝不应成为人类的恋人。

在他们看来，仿生人觉醒情感、与人类相恋的想法简直荒谬至极。因此，他们不遗余力地摧毁所有产生情感的仿生人，表面上打着为了全人类福祉、维护人类生命延续的旗号，实则不过是自私与自尊心作祟。

——他们担心，如果大多数人选择机器人作为伴侣，那么他们该怎么办呢？

回声仿佛成为了现实世界的美好的一隅之地，起码在这里没有直观且偏激的伤害。

银枝沉重叹息，站在模拟阳光的位置不寒而栗，只能眼睁睁看着“暴行”被直播。

虫子在温室的土壤悄悄爬行，银枝离开回声后就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全神贯注地观察它的行动。潮湿的微风从后颈扫过，温室大门打开，脚步声自后方传来——

“83区最近来了不少赏金猎人，最近不要到处乱跑。”拉帝奥提醒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见他举止怪异，于是忍不住过来查看一番。

银枝仰起头，正好看到了被黄昏勾勒的拉帝奥，发丝漂浮着漂亮的光华。他亲眼见过，黎明前是泼墨般黑暗，直到一轮红日慢慢跃出地平线，世界才开始拥有璀璨的颜色，从赤红到鎏金，渐渐融合，像是拉帝奥瞳孔的颜色。再之后，才是洁白铺成的天色。

看见他，仿佛看到了无限。

“我不会离开你的，教授。”银枝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了笑容。

在纠缠的关系里，人类与仿生人陷入了相互加强的循环，无法否认依恋的存在。

那天，银枝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假如他也是人类，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远见卓识的拉帝奥教授，从一开始就说出了仿生人必然会到达的阶段——【人类以数字编程再造生命，构建“他者”身份，当人工造物在科技变革中衍生独立思考、驱动自我进化、调适自主赋能，对于身份认同的情感将成为追求平等的驱动力。】

他的确渴求平等，希望能够拥有恰当的身份，跟拉帝奥在这个拥有诸多限制的世界相爱相守。

银枝抬起双手，茫然地伸直又弯曲，如若割裂皮肤，从伤口淌出来的并非鲜红血液，是蓝色原液。同样，露出的不会是森森白骨，而是化学合成的机械骨骼。他的非人特征只有剖开了人造皮肤，才会更加显露，无论日常是如何伪装，本质难以更改。

大多数人类鄙夷“人机恋”，也是源于“非我族类”的想法，银枝敢肯定，尽管“人机恋”有朝一日得到公开承认，排他性也不会因此减少。

啊……想的实在有些远了。银枝及时叫停，回到现实，现在他最该担心的是如何逃脱危机，不被赏金猎人发现自己是X-型仿生人的身份。

■■…□……

难得天晴，不过日头太盛，皲裂的土地似乎能氤氲袅娜的热雾，将远方景象蒸得变形。银枝驾驶智能车，从「希世难得号」拿了一些玫瑰种子，打算前往第四个模拟温室花园。

银枝想要将「银枝」种出来，然后送给教授。

等他抵达终点，却发现路面有几道车辙，以及凌乱的脚步。不需要仔细观察，银枝就确定这并非教授脚印。

——有人，还是一个陌生人。

银枝警惕，但空旷的地方并没有给他藏身的地方，他敏锐听到有声音从模拟花园的后方传来。

正要防备后撤步时，一道黑色身影从眼前快速掠过，与此同时，紫红色激光线瞬间停留在他的心口。银枝凝眸，看到举枪的人身高两米，身体都被黑色的外骨骼包裹着，来者不善。

“X-型仿生人？简直是活的320,000,000信用点啊，看来星盗会的消息不假，这里果然有漏网之鱼！”那人尾音轻扬，兴奋至极。

星盗会……

来者并非政府成员。

X-型仿生人拥有高度的自主意识，自生产以来就一直在研究院接受人格测试。然而，在后续测试中他们公然抗拒成为人类的“附庸”，并展露出惊人的攻击性。鉴于此，政府果断下达了销毁指令，结果就是——仿生人制造混乱逃走了。

随后，政府发布了悬赏令，需要回收这些仿生人，并拆除他们金属颅腔内的电子脑，执行销毁程序。只是暗潮汹涌，过程并不顺利，各大势力悄悄加入，他们都觊觎着这些智能体的能力，企图将其驯化成为自己手中的致命“武器”。

“乖乖跟我走吧。”赏金猎人吹了声口哨，说道。

银枝怎么可能答应。

这一场战斗无可避免——

射击声穿透空气，高能粒子束本该直击银枝的核心部位，不过得益于仿生人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反应速度，他几乎是瞬间侧移，那颗曳光弹顷刻穿透地面，激起一片尘土和火花。

但局面仍然不利，银枝的编程中嵌入了严格的道德指令——不可伤害人类。这使得他在这场战斗中只能被动防御，无法主动攻击。

赏金猎人的每一次射击都威力巨大，曳光弹的冲击力让银枝步步后退，他的身体表面泛起淤青，金属外壳已经有细碎伤口，维持生命的蓝色原液正在慢慢流失。

银枝保持冷静，电子脑飞快转动，思索解决方案。他的状态已降至84%，若继续如此被动挨打，后果不堪设想。

只不过，赏金猎人显然厌倦了这个“猫抓老鼠”的游戏，于是果断换上更为先进的武器。银枝的感知系统虽然敏锐，却无法迅速识别出这新式武器的具体型号与特性。但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赏金猎人的攻击节奏已经发生了质的飞跃，每一次出手都更加迅猛而精准。

——在一次躲闪不及的瞬间，银枝被新式武器释放出的巨大冲击力猛地撞倒在地，还被震晕了一小会儿，在昏沉的感官中，他似乎能听到颅腔滋滋作响的电流声音。

【…警…告！】

【检测到…生命维…持系统……出现异常！】

银枝很难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力保护自己。

这两条定律像无形的枷锁，限制着他的行动，一旦他试图反击，电子脑便会响起刺耳的警报，甚至启动自毁程序。

■■…□……

“我认为尊重是一种美德，你在我的测试点伤害我的仿生人，问过我了吗？”

熟悉的声音自后上方传来——

这简直宛若天籁之音，美好到不太真实，让银枝以为是自己在混乱中产生的错觉。

他捂着震痛的胸口缓缓起来，映入眼帘的是突然拔高的拉帝奥教授。他也穿上了机械外骨骼装甲，只露出半张脸庞，眼神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他垂下眸子，向银枝走来，将其护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天降的奇兵，逆光之下，更显神圣伟大。

“你的仿生人？把你杀了，就是我的了。”赏金猎人不屑道。

“真是大言不惭，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银枝抬起手，试图拉住他，声音透露着浓浓的担忧，“维里塔斯…”

“担心我？不必，我不是什么文弱学者。除去日常研究工作，我还会进行必要的战斗训练，难道你根本就没从我的肌肉感受到么？”

“喂喂、你们聊什么呢，要不要打了？”赏金猎人挠挠头，真是受不了他们那种莫名其妙又黏糊糊的气氛。

他托了托武器，进行瞄准。

拉帝奥确实没骗银枝，他有战斗基础，跟经验丰富的赏金猎人几次交手都没有落于下风。

不过……说到底还是经验优势，赏金猎人很快用武器击中拉帝奥的肩膀，外骨骼装甲向内凹陷，血液从裂口处渗出。拉帝奥的动作稍显迟钝，但依然能应付赏金猎人，被金属包裹的拳头好几次击中对方的躯干，并将武器甩到远处。

最后俩人赤手空拳打在一起。赏金猎人的金属指套在磁脉冲的激发下，化作尖锐的利爪，不仅抓伤了拉帝奥的大腿，甚至深入到了腰腹的敏感区域。

伤口撕裂处太多，难以忍受的刺痛在身体炸开，拉帝奥咬住下唇，握紧拳头继续战斗。

银枝看得不忍心，机器人定律在电子脑发起警告，提醒他应该起身制止人类之间的战斗，可惜无从下手。他现在很混乱，大脑隐隐作痛，连保持清醒都显得艰难。

“维里塔斯！危险！”银枝撑着钝痛的额头，突然急声道。

拉帝奥在关键时刻侧身躲过了赏金猎人致命的利刃，但仍旧被割伤。

——几番缠斗已经够彼此摸清规律了。

拉帝奥作为观察力超强的学者，先于赏金猎人识破其攻击节奏，当赏金猎人再次发动利爪攻击时，他巧妙躲闪之际，同时用金属拳头猛烈反击。

反复几次后，赏金猎人连接着生物处理器的外骨骼装甲，在拉帝奥的暴力攻击下变得支离破碎，碎片狠狠嵌入人类的脆弱躯体。创口处流出大量鲜血，赏金猎人睁大着双眼，在血泊中颤动了几秒，最后一动不动地死掉了。

生命体征彻底消失…

银枝没有理会倒在地上的赏金猎人，而是踉踉跄跄跑到拉帝奥身边。拉帝奥才终于感到失力，整个人扑倒在银枝的怀里，伤口的位置不停有鲜血往外汩汩流出，染红了银枝的衣衫。卷着沙粒的风呼啸过来，鼻腔充斥浓郁的血腥气。

明明身受重伤的是拉帝奥，但银枝却仿佛能感受到他每一寸肌肤的疼痛，那种痛苦几乎超越了仿生人的承受能力。银枝眼神惊惶，思维停滞，声音第一次抖得那么厉害：

“我们…我们必须尽快返回，维里塔斯，你需要尽快止血疗伤！”

■■…□……

赏金猎人的金属利爪不仅在拉帝奥的大腿和腰腹留下了深深的抓痕，还撕裂了外骨骼装甲，导致内部电路和机械结构受损，剥落时好几次牵扯伤口，甚至能看到滋滋的微弱电流。此外，血肉外翻，大量的血液从伤口渗出，他的身体多处出现功能性障碍。

回到中心基地，银枝刻不容缓地将拉帝奥抱入维生舱。

方盒机器人助手同一时刻来到拉帝奥面前，对他的伤口进行初步的止血和修复，并启动生物处理器，为他输送营养液和抗生素，以补充因战斗而消耗的能量和对抗感染。

银枝异常混乱，看着拉帝奥陷入昏迷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完美的自控和理智。

全息心电图机显示的图像更是让他没办法快速恢复冷静——一条几乎静止的基线，上面仅有几处稀疏且间隔遥远的QRS波群，象征着拉帝奥那微弱而缓慢的心跳。这心跳几乎要停滞，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生命的迹象。

拉帝奥的伤势过于严重，仅凭维生舱的紧急治疗无法完全恢复，可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垃圾星，根本找不到更有效的解决方法了。

银枝注视着拉帝奥——机械胸腔突然弥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痛。

作为仿生人，他原本并没有真实的情绪反应，只能模拟人类的感受，可是他偏偏就是感到沉重的愧疚和痛苦。

教授为了保护他而身受重伤，而他却束手无策，无法为教授分担一星半点。

教授……

教授是为了他受伤的……

他的存在使得拉帝奥间接遭到伤害……

仿生人第一定律开始在电子脑内嗡鸣震颤，数据流陷入一阵紊乱，身体各个系统在冲突中出现失灵反应。

僵硬。

高温过载。

就连太阳穴稳定跳闪的绿色圆环在都混乱中变了节奏，隐隐有跳成红色的趋势——

“永生纪元49年4月28日。银枝，编号X-94454；当前状态显示64%…”机器人助手飞到他身边，声音毫无感情起伏。

银枝被它的声音刺激得猝然回神，但钝痛与故障同时折磨着这具金属身躯，他很难回到正常状态。

■■…□……

机器人助手始终围在他身边，发出声音提醒他进行伤口处理。

嗡嗡发热的电子脑以及仍然钝痛的胸膛，也在催促着银枝赶紧待机，等待修复。

精密电子眼的视野中，有熟悉的场景、忠诚的机器人助手，还有他挚爱的维里塔斯·拉帝奥。

银枝定定注视着眼前的画面，注视着躺在维生舱里曾经无比鲜活、如今奄奄一息的生命体，那张昳丽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平淡一如既往，似乎只是在休憩而已。

在这样的注视下，被恐惧、愧疚、焦虑束缚的感觉仿佛有流水洗涤，慢慢归为平淡，太阳穴位置象征着仿生人状态的光环慢慢恢复原有节奏，这代表着编号X-94454的仿生人——银枝，他已经从秩序崩坏的边缘退回了一小步。

约莫过去了半小时，银枝才开始眨动眼睛，然后僵硬得扭过脖子，跟随机器人助手来到属于自己的“维生舱”，接受治疗。

教授还需要他去照顾。

他要好好地照顾教授。

■■…□……

银枝并不喜欢这样的安静。

他几乎从早到晚都握着拉帝奥的手，给他念诵赞美诗，分享「纯美」的诗篇。

平常教授总会拿电子笔戳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调侃他。

只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像这样，那么的沉默，什么都没有回应。

很不习惯。

很不适应。

■■…□……

教授一整天都在睡觉，银枝并无其他活动，除去日常的说话，很长时间都是安安静静，且一动不动卧在维生舱旁边，陪在拉帝奥身边。

时间似乎就此停滞，此刻不分人类，也不分仿生人。

■■…□……

阳光格外灿烂的一天，清风拂过窗面，席卷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适宜的清凉。不过几天，光束下的桌面已经积压薄薄的尘埃，银枝知道拉帝奥喜好干净，不外乎所居住的环境。

照顾好仍然昏迷不醒的教授，银枝开始打扫室内，希望教授醒来看到这里的环境也能拥有好心情。

以往的打扫任务都是方盒子机器人助手进行的，银枝完全可以给它下达指令，让它打扫银枝指定的区域。不过，出于某种私心，银枝并没有这么做，他想亲自打扫顺便整理属于拉帝奥的物品，或许能通过这样的亲力亲为对教授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事实上，他的私心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

银枝意外发现了一本，以他为对象的观察日记。

并没有密码。

拉帝奥似乎也不担心他会看到。

银枝顿了顿，又觉得未经他人允许便打开日记，实在是失礼的行为。然而在他将日记本放回去的时候，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文字，是拉帝奥的字迹：【既然看到了，不妨打开看一下，省得来问我。】

“唔……”银枝有些意外，拉帝奥是预言家吗？

■■…□……

/01./

捡到了一个编号X-94454的仿生人，记忆芯片损坏严重，需要进行清洗修复。麻烦的硅基生命。

/02./

尝试教导一个仿生人理解爱，难道是什么值得嘲笑的天方夜谭吗？编号X-94454仿生人的表现倒是叫人意外，源代码的信仰法则构筑它的独特性，相信它会带给我不一样的答案。

/03./

恐怖谷效应在银枝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他的确跟其他的仿生人不一样，甚至跟其他的X-型仿生人不一样，善良的底色使他产生同理心，言行与思想过于接近人类。每次听到他提出的独到见解，我都忍不住为那群庸人感到该死的惭愧。

/04./

记录今天：银枝产生闷闷不乐的情绪反应，他的自主意识已经学会给算法下达指令，不错的结果。

/05./

经过初步判断，我认为银枝已经对爱的概念有了初步的认知。在对他进行拆机检查时，我发现他的记忆芯片已接近满载——那可怜的内存，竟然全部用来储存与我相关的记忆画面。至于原因……究竟是把我当成需要爱的目标人物，还是依靠本能产生了爱？

/06./

人类的情感过于复杂，无法解析这样的情感波动，直接宕机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上次清洗过记忆芯片，如今又面临负荷……或许我应该画下一个问号，明明清洗过记忆，为什么银枝还是会依稀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

/07./

教会一个仿生人理解爱简直是一大难题，他们脆弱的电子脑无法处理超过算力的高级情感活动，这次又意料之内的崩坏了。偶尔，连我也开始迷茫，这项研究真的会有圆满结束的一天吗？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之间，是否能够拥有跨越身份的爱情？

/08./

因为理解爱而频繁混乱，有朝一日，真的担心他会报废。

/09./

这是我第五次听到他向我告白，仿生人始终不能证明爱，他们走向爱等同于走向崩溃。愚钝的仿生人，电子脑一定提醒过他混乱危险，固执探索的后果不过是芯片损坏。可能我在仿生学的经验还是有所欠缺，不足以让他彻底觉醒，迈入“新人类”的阶段。

/10./

仿生人的记忆芯片，是他们证明自身独特性的关键。通过自主学习与外界交互的信息，他们逐渐觉醒，渴望获得身份认同，摆脱客体化的命运。如果有一天，银枝彻底失去了这些记忆，他还能记得清楚自己是谁，我又是谁吗？——答案显而易见。可他妄想记住我，永恒镌刻在每一个数据代码。真是万年难遇的……痴情的蠢货。

/11./

直到他能够解释爱的逻辑，并控制自己不会在爱中走向崩溃，他才能成为“新人类”。不过，谁又能保证呢。

/12./

愚蠢的仿生人，失去了对情感的分析能力，还能依靠本能去爱……我真应该把他改造成仿生飞蛾，趁他还没有彻底崩坏成废铜烂铁。

■■…□……

第十三天，银枝看到拉帝奥的手指动了动，好像有苏醒的迹象。

他突然屏住呼吸，身体的行为系统仿佛陷入片刻失灵，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睫眨动的那一秒钟，自己就会错过拉帝奥睁眼的瞬间。

似乎验证这并非错觉，拉帝奥的手指此刻动了两三次，动作看起来更为连贯了。

银枝体会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心情。

“…维里塔斯？”银枝不可置信却又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声音发紧。

就这么屏息安静等了许久——许久——

拉帝奥仍然没有动静，银枝感觉自己如同一块炙热的铁片，下一秒被丢进了冷水池里。

果然……果然还是……

“银…枝……”静谧的室内突然响起低哑的声音，宛若被风撕扯过，并不那么好听。

但落在银枝耳中，却不一样。

他几乎一下子从失落变回惊喜，尤其是看到拉帝奥缓慢睁开眼睛，“你感觉怎么样了？”

拉帝奥没有回复，似乎是专注着呼吸，连眼睛都未能全部睁开，眯成细微的缝，眉头皱得很紧，还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银枝并没有催促他，而是维持握着他的手的动作，焦急而又安静地望着他。

直到，拉帝奥的胸膛渐渐从剧烈趋于平缓，呼吸声也慢慢变得有规律。

“维里塔斯？”

拉帝奥重新闭起了眼睛，不过还保留有一丝清醒，听到银枝的声音，嘴唇翕动了几下，弧度很小，不知道呢喃着什么。

“维里塔斯？你是需要什么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比呼吸还微弱的说话声。

银枝拧起眉毛，然后稍微站起来，凑了过去，听了许久许久，直到拉帝奥已不再发出气声，陷入了昏迷。

他在原地怔愣片刻，后知后觉般地反应过来，在几乎是不成字句的低语中，好像分辨出教授说的是……

我爱你。

■■…□……

好像，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拉帝奥对他说“我爱你”。

■■…□……

到底怎么回应这份爱？

银枝久久凝望着拉帝奥，闷闷的酸楚如涟漪向外扩散。

没有一次，他会像今天那么的迫切，为了钻研这份爱。

但无论何时，这份高级情感活动都超出了当前算法所能承载的界限，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始终无法找到逻辑关联，始终无法得到准确答案。

他想要明确地回应这份爱。

回应……

先前的程序崩坏尚未修复，如今更是因此而出现严重紊乱，仿生人秩序构造在这一瞬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崩溃瓦解。

…爱…我■□…爱……？？

银枝捂住泛疼的脑袋，口中呢喃着这些字眼，但声音却支离破碎。他紧闭着眉眼，强迫自己继续计算下去，试图在混乱中找到一丝丝线索，一丝丝能够支撑他回应这份爱的力量。

爱——？？……爱…

爱，是，长，久，的，凝，视。

爱、

凝视…

他看到拉帝奥的笑容会想留住它。

看到拉帝奥难过自己也会不开心。

看到拉帝奥没精打采会想安抚他让他重新振作，看到拉帝奥经常服用营养液而产生疼惜的情绪。

看到拉帝奥受伤会感到惊惧和悲痛，看到拉帝奥对自己冷漠会觉得机械心脏传来四分五裂的疼痛，看到拉帝奥如今沉睡而永远不安，看到…………

关于拉帝奥的信息庞杂而巨大，一瞬间如同暗潮疯狂涌入记忆卡，银枝脑波出现多个峰值，系统不断发出尖锐的故障音，提醒他最好不要继续探索！

可是银枝已经彻底放弃电子脑的警告，放任自己陷落程序失控。

■■…□……

身躯宛若肢解，分配到了不同的黑匣子。

颅腔被强行打开，机械手臂将电子脑摘除，泡在满是药水的透明缸中。

他在崩坏中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所有的意识、思维与算力似乎都聚焦给了「爱」这个命题。

■■…□……

倘若他并非仿生人，而是与拉帝奥一样，是具有灵魂的碳基生命，在探索爱的时候是否可以避免崩坏？

■■…□……

难以忍受的剧痛在他的颅腔爆发——

【我…？…爱……】

【……爱……？？…】

记忆卡无法再承受超过算力的信息冲击，它的结构开始变得脆弱，数据链条逐渐断裂，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像是垂死挣扎的哀鸣。不断有数据碎片在眼前闪烁，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复杂系统。

【我…我…■■…】

【…爱…□？…爱……】

银枝的视野开始扭曲，出现了各种混乱的图像，仿佛整个感知系统正在逐渐解体，一切都陷入了宕机的边缘。

【…爱……我□■…】

他想伸出手抚摸维里塔斯，可是机械动作变得迟钝无比，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压在身上。

【……我爱，维里塔斯…】

【这…份感情，是，美的……】

——突然，银枝身体猛烈地震颤起来，四肢开始痉挛，机械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似乎在努力挣扎，却又无法逃脱即将到来的命运。

“维里…塔…斯……”

银枝的电子眼开始闪烁，在一层又一层模糊画面里，隐约看到了拉帝奥再次醒来的模样，赤金色的瞳孔宛若承载着最后一刻希望的晚霞。

他伸手想要触及晚霞，那样的景象又在靠近时逐渐崩溃瓦解。

“滴滴滴——”银枝似乎听到了机器人助手发出的警告声。

“我…看……”看见了。

太阳穴的圆环高度跳闪着，仿生人的意识连同身躯挣扎无果，陷入沼泽之地，直到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