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说什么?”
“官家,你是官家,你输得起。可是这些风险和代价,却是他们来付呢。”
看着孟钱被泪水染得透亮的双眼,赵煦狼狈得挪开,不敢直视:“护卫天子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免牺牲。”
孟钱没与他争执,她又看到一具肠穿肚烂的尸体,又吐了,吐得不只涕泪横流,还在浑身颤抖。
面对这样的孟钱,赵煦只剩下满心狼狈。
在被胃酸烧灼得沙哑的嗓音里,在被泪水模糊的哽咽里,只有赵煦听到孟钱的呢喃:“他们原本可以不用死的。我不想死人,我害怕。”
在这声碎语中,赵煦第一次感觉到了高滔滔的疾言厉色都无法带给他的无地自容。
然后孟钱一头向地上扎下去。
赵煦急忙扑上去,让她摔进他的怀里。
单薄的脊背在不断颤抖,双手在颤抖,双唇颤抖着努力上扬,齿关哆哆嗦嗦得磕碰出声音:“我本来想回去怕的,我忍不住了。”
强撑的坚强一旦凿出一个小洞,便如垒在沙上的积木,轰然垮塌,她心中翻腾的恐惧喷涌而出,暴露于形:“我杀人了,杀人了……”
刀锋入肉的钝感仿佛依旧停留在手上,鲜血泼在头脸上腥臭还如附骨之疽,在这个充满血腥气的太医院里更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孟钱埋在臂弯里的眼睛大大得睁着,她不敢闭眼,她怕一闭眼,那个杀手就又会到她眼前,再死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原本想一个人躲起来,再慢慢哭,慢慢怕。
可高滔滔和赵煦的冲突让她不得不出现在这,铺垫准备缓和祖孙矛盾的举动,以免高滔滔发火时让她背锅。
可是她高估自己了。
她撑不住了。
也把赵煦吓到了。
“太医!太医!!!”
比太医更先赶到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官员:“官家莫慌,孟娘子年纪尚幼心地善良,初次杀人心生恐惧是难免的。”
老官员都快致仕了却依旧身穿低品官员的绯袍,看着还是文臣模样,便让赵煦心中多了几分怀疑:“你说真的?”
“莫说孟娘子女流之辈,就算是军中校尉,初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之后啼哭不已,噩梦惊厥,乃至……都有。”那老官员含糊过句中几个字,“官家若是不信,可以问御前班直。”
见孟钱是因为手刃杀手恐惧至此,诸多班直禁军反而更觉得亲近些,原来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呢,会因为杀人吓到发抖,便纷纷鼓噪着解释。
“就是这样的!”
“还有人吓得尿裤子的呢!”
“孟娘子这样已经很好了!”
“静。”老文官一挥手,御前班直顿时安静下来,显出十分威望,“官家放心,孟娘子心智坚毅,会好的。”。
“那要如何安慰她?”赵煦拍着孟钱的脊背,扭头问那个老文官,“你叫什么名字?”
“老臣章楶(读“节”),尚书省右司员外郎。”章楶说道,“只要让孟娘子知道,她所行是正确的,不必为了那条不值得的人命负疚。”
“那是他罪有应得,是他要杀朕,你只是保护我。”赵煦倚在孟钱耳边低声说道,“那些杀手,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呢?你就当是为了死在他们刀下的亡灵报仇了。”
赵煦说了一遍又一遍,孟钱僵硬的脊背终于逐渐和缓下来。
“我先送你回去。”赵煦看着怀里的孟钱,眼神是无法言喻的温柔。
但孟钱却拒绝了:“我没事,我可以回去,但是此间事宜,还得官家上心,不然我便是回去了也不会安心的。”
他得留在这,接收完这一次的生命至重思想品德再教育。
赵煦没办法拒绝:“好。”
“今日那些皆是大辽暗探,此乃大辽在我国边境所犯罪孽的卷宗。”章楶把一卷文书递给来接孟钱的田真瑶,“你回去读给孟娘子听一听,她便不会再这般内疚了。”
赵煦目送她离去,回身环视一圈,看到御前班直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今日死难将士,朕必然记得尔等功勋!”
“愿为官家效死!”
贼配军的命不值钱,他们出生入死,求得不就是这一句话吗?
入了官家的眼,他们搏命,就真的能有前程了!
感谢孟娘子。
庆寿宫中。
天色已经蒙蒙亮,但是高滔滔一夜未睡,此时已经睡不着了。
她听得陈衍禀报,不可思议道:“官家就真的都听了?”
“虽未明说,但是依臣来看,怕是都听进去的。”
“孟钱对官家的影响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影响力!”高滔滔不知是喜是忧,“官家现在在做什么?”
“官家在太医局呆到近天亮,如今已经回去洗漱,准备上朝了。”陈衍把脑袋埋得越发的低。
赵煦昨晚被刺后没见宰执,今日便必须上朝让百官看到他安然无恙。
高滔滔深吸一口气,就赵煦那个驴一样的倔劲,她费尽口舌却效果未知,可孟彦君说什么他都听!
她和英宗少年相识青梅竹马,陪着他起起落落,可扪心自问,英宗活着的时候,她未必能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娘娘,蔡京求见。”陈衍又回禀一事。
“不见!”高滔滔冷笑,这人都要盘算着等她死了之后欺辱她的家族了,她凭什么要心慈手软!文人累世权威,她不一定能当众杀了他,但是流放路上艰难困苦,死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
“蔡京说,他知道娘娘要他死,他可以自裁,但事关官家安危,他必须要说!”陈衍面色为难,“他的原话是……孟彦君实乃妖孽!娘娘安能容忍这等人留在官家身边?!”
一夜的功夫,蔡京被提来时已经披头散发,容色憔悴,可神情中却透露着癫狂。
“蔡京,我知道你恨彦君,却也不能这般胡说八道。”
要说石得一死前最恨的是蔡京,那蔡京最恨的就是孟彦君!他就算是死,也要拉孟钱陪葬!
蔡京一个头连重枷砸在地上:“臣亲眼所见,孟彦君身边曾有鬼影憧憧护卫左右!她不是妖孽又是什么?!若是娘娘不信,尽可派人详查!”
高滔滔大吃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娘娘,臣所言句句属实!那些杀手皆是训练有素的大辽暗探,若非如此,岂能死于一介寻常弱质女流刀下?!”
高滔滔信了。
禁军中或许多有纨绔子弟,但御前班直皆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能将他们围攻至死的,又岂会是真正的弱者?
但蔡京的一面之词不可信,高滔滔命陈衍去查,为此高滔滔连朝会都没去。
赵煦上完朝会回去补觉时还当这是高滔滔的让步。
陈衍最后带来肯定的回答:“最后关头,有士兵看到孟娘子身前有虚影。”
“好像是个女子。”
“头发很长。”
“衣裳很奇怪。”
一个蔡京这样说,高滔滔可以当成是诬陷,一个士兵这样说,还能当成眼花,可要是足足七个士兵都这样说,描述的形貌还相近,那高滔滔便不得不信了!
“李萍,陈衍,你们怎么看?”
可亲自去调查的陈衍却是真的信了:“娘娘,官家平素性格冷淡,突然对个女子这般上心,也的确是,的确是古怪……”
高滔滔想起孟钱真正入她眼中的那一次。
二苏都不知晓日食的变故,可孟彦君却说得如此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依她平日行止,也并非渊博之人,反而一派质朴天真,这怕不是山精水怪变换成人形来搅弄人心的吧?
李萍看了陈衍一眼,当有私心作祟,小心翼翼道:“娘娘,子不语怪力乱神啊。而且,官家喜欢她,若是因此开罪了官家……”
陈衍接收到李萍那猜疑一眼,当即喊冤:“臣绝无一字虚言!李典宝若是不信,尽可以自己去查!”
再查一下也好:“李萍,你去查一查孟彦君身边的女使。”
李萍是松了一口气的。
孟钱服了安神药还在睡,对李萍将困蒙了的田真瑶等人带出来一无所知,而她们还当是孟钱立下大功,要来嘉奖。
李萍虽然怀疑陈衍,但是做事依旧尽责,并未做凶神恶煞的形状,而是挨个和四个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女使套话。
“你是孟娘子的女使,可曾听过见过孟娘子有何异常?!”
“没……没有!”杨真悦的一时迟疑让李萍看出了异常。
“孟娘子身份不同寻常,若是除了什么事,可是要拿你们是问的!”李萍软硬兼施,“自然,若是能及时禀报,便怪不到你们头上。”
杨真悦年纪小,被这么一吓顿时交代了:“孟娘子,有时会发呆。”
“这算什么异常?”李萍佯怒,“你怕不是在唬我?”
“不是不是!”杨真悦连连否认,“发呆的时候神情时时变化,就好像,就好像在跟我们不认识的人说话一样!”
李萍只觉得心底一阵冰寒:“此事就你发现了?为何我都没听旁的女使说过?”
“我是负责孟娘子茶水点心的,她,她比较好吃,我最时常在她身边。”杨真悦微微低头,“这样的情况,她,她进食的时候最常出现……”
李萍打了个寒噤。
原话回禀高滔滔后,太皇太后的脸上逐渐凝出寒冰:这样危险的妖物绝对不能留在官家身边!若是有朝一日她要对官家不利,那可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刘中丞求见。”
高滔滔急着要处理孟钱:“刘挚?哀家尚有要事,无暇见他。”
“刘中丞说……官家身边绝不可留有孟彦君那等妖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