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车窗都能听到门子的声音在打颤。
孟钱理解,因为她也在颤。
孟元生前在地方是能一手遮天的军事大员,可在汴京,不过是个贼配军罢了,而且现在人还死了,孟存只是个清水衙门的微末小官,在汴京毫无存在感。
孟家上次跟宫里扯上关系,还是孟元死在上任路上的时候……
眼看着俩女使都抖成高频振动了,孟钱只能壮着胆子撑起这个门面:“宫里怎么来人了?来干什么了?”
“说是太皇太后在龙舟上见娘子不顾生死英勇相救姐妹,极为嘉许,遣了人来探问。”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眼神儿够好的啊?
孟钱把自己的胆子壮了又壮,才一把抓住女使春雪:“我要怎么称呼宫里的太监?”
就隔着一扇薄薄的马车壁,里头的动静赵煦听得一清二楚,眼中划过一丝愕然。
方才伶牙俐齿的春雪咬了三次舌头才把话说完:“叫,叫,叫,叫中贵人。”
这俩女使不能见人了,不然太丢脸了。
孟钱硬着脑门,自己推开车门跳下了车,看太监:“见过中贵人。”
见到活的太监了!
古代太监都这么帅的吗?
领头的小太监年约十五六,还是少年身姿,沉稳肃静地负手而立,浓眉大眼高鼻梁,生的也是疏阔英朗,唯有一双薄唇略显苍白,削弱了锋锐,增添了清冷。一身风华气度,倒是把身后跟着的四个禁军都比成了随从。
但孟钱却看到一双眼,一双极黑极深,压抑着翻涌的血色的眼。
与这幅外表毫不相干。
那一瞬间的暗色仿佛是孟钱的错觉,再看这小太监依旧是疏离有礼,便是吃惊也没露出半点。
孟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发丝被汗水黏黏糊糊地沾在额角,还用直勾勾的盯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满是生气勃勃的慧黠。
还真是,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但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如此不假思索且矫健得大头朝下扎进水里,这姑娘就应该这么……虎头虎脑。
“中贵人前来,有何贵干?”
赵煦见她还一口一个中贵人,丝毫没认出他的身份便也不点破:“太皇太后见娘子落水,嘱我前来探看。”
矜持,贵气,每一个吐字都四平八稳。
是个干播音的好苗子,怎么就当了太监呢?
“我没……多谢太皇太后挂怀,我……臣女……民女无事。”孟钱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凑出一句半古不白的话。
赵煦不由好笑,略一颔首便转身登上来时的马车。
“您慢走。”孟钱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个红包啊?
可她也没钱呀!
等他走了孟钱还在疑惑:“所以他这一趟到底是干嘛来了?真就看一眼?”
‘别怪我没提醒你。’邓猛女突然飘过来,‘这人身份不普通。’
邓猛女不是东汉人吗?还能认得宋朝的太监?
孟钱心里的吐槽没妨碍她用尊师重道的声音给好为人师者以指点江山的快感:‘多谢邓姐姐提点。’
她书读得少,但她电视剧看得多啊!只有宋朝管皇帝叫官家(确信)。
‘邓姐姐觉得他会是多不普通的身份啊?难不成还能是皇帝吗?’
邓猛女意味深长:呵呵。
“娘子,快进去吧。”
“是啊是啊。我们让厨下备水,给娘子沐浴。”
女使们跳下车才发现自家娘子有多狼狈,而她们居然让这样狼狈的主子接见宫中来的贵客?
老夫人不会杀了她们吧?
孟钱被两个女使架着冲回房间按进浴桶里,沐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的吵嚷。
孟家长辈们被宫里打听了落水的事,立刻便去雇了车回来。但端午节汴京车架本就难雇,又堵车,孟家位卑职小没人让路,先走一步的孟钱都被宫中来人赶在了前头,等那一步三晃的老黄牛走到家就更慢了。
“宫中贵人呢?已经走了?遇到了彦君?还说什么了?你们一一道来?”
孟彦君湿着头发被拽出来叭叭得问了一通方才在门口和那个“宫中贵人”的对话,活活把人气成陀螺,团团转。
孟存没忍住嚷道:“你如何能这般答复中贵人?这也太失礼了!”
失礼?
孟钱捋了一把尚且**的发尾。
没擦干的水顺着衣裳淌下来,在衣服上洇出一块明显的湿痕。
把澡刚洗一半头发都还湿着的侄女拉出来问话就很合礼数吗?
孟存尴尬得挪开眼:“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孟钱懂了。
礼教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好了!”老夫人折珩敲了敲拐杖,“宫中贵人既然是来探望的,应当不会挑礼。”
骂完孟存,折珩对孟钱堆出笑容:“彦君啊……”
孟钱听到她这么喊就是一抖,孟钱她亲妈每次跟她要钱不成开始耍无赖的时候就这个动静!
“彦卿一时糊涂,你做姐姐的,让让她,别跟她计较,啊。”
孟钱知道了那个倒霉的二货妹妹的名字,孟彦卿。
孟存嘴唇翕动,似乎还是心有不甘,却被折珩一眼瞪了下去。
“是,孙女明白。”
孟钱还真挺理解孟二叔。
总结一下他的故事就是,别人都看不起你,可偏偏你最争气。
以前就因为不是长子被冷落只能自己打拼,结果亲爹死的早,大哥没能占到大便宜,顶门立户还得靠他。
如今他努力读书出人头地了,结果有了好机会还是得给大哥的闺女。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早生几年,啥好事儿都给你呀?!
子女不和,多是父母无德。
可若是外力所致不能德,又能如何?这谁能服气啊?
孟存不服气,他老婆比他还不服气。
“是啊,彦君是要进宫做娘娘的,怎么会跟我们彦卿计较呢?”
婶婶林芙芝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过来,也不知道在旁边听了多久。
孟彦君和孟彦卿在一个府邸里住了这么多年,虽然女使说的是妹妹性格骄纵天天排挤冷落言语暴力,可在她爹顶门立户的情况下,孟彦君不仅没缺吃少穿,一应衣食住行排场待遇女使仆从的数量和孟彦卿都是一样的。
以前虽然有龃龉,但也没到这份上,归根结底,果然还是选秀太让人眼红了。
孟彦君眨巴一下眼睛:“老夫人,叔叔,婶婶。这次选秀,你们是想去搏富贵呢,还是想断前程?”
孟存委婉道:“自然是为官家尽忠。”
孟钱直白道:“凭二妹妹吗?”
折珩和孟存都沉默了。
孟彦卿非议长辈还不打自招,这脑子属实有点惨烈。
妹啊,不是不给你机会。
主要是我们有点怕死。
但林芙芝不高兴了:“我们彦卿怎么了?”
果然熊孩子背后必有熊父母。
“婶婶,我知道当娘的眼里自家孩子永远是最好的,但此事关乎叔叔前程,还是客观……”孟钱吞回了后半句话,“何况在婶婶眼中,二妹妹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吗?”
“自然不是!”
亲妈眼里的宝贝姑娘是最完美的,容不得一个字不好。
“妹妹也不是非要入宫追逐那荣华富贵,她不过是不平罢了。不平为何这样的好机会,为何偏偏落在我头上?就因着我早生了些年月?”
孟存忽然抬头。
这句话是说到他的心坎儿上了,或许这一次,选秀的机会给孟彦君不给孟彦卿,不是因为长幼,而是因为彦君真的比彦卿合适。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中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婶婶真的放心彦卿妹妹吗?”
“其实没多凶啊。”林芙芝撇嘴,“若是选不上,回来嫁人就是了。”
孟钱一下子情绪都不连贯了!
本朝选秀这么随意的吗?
可看折珩和孟存深以为然,孟钱都愣了,这年月宫斗真的可以让小孩子过家家了吗?
“好了!”折珩到底还是想起来谈话目标,“你不是带彦卿去看大夫了吗?彦卿如何了?”
家里两辆马车,一辆送孟钱回家洗澡,一辆林芙芝带孟彦卿看大夫,所以才把折珩和孟存剩在了河岸边。
林芙芝顿时嚷起来:“彦卿呛了好多水,可是受了大委屈!”
接下来这场面不适合我待,林芙芝还是交给折珩对付吧!她掌家多年,有经验。
“老夫人,不如让我去劝劝妹妹吧。”
林芙芝不高兴:“你……”
“你去吧!”
但折珩再次一锤定音。
“她说的危机四伏,真是那等虎狼地,她还能一门心思冲进去?”孟钱一走,林芙芝就大声嘟囔着。
折珩瞥了她一眼:“彦卿年纪小看不懂,你还不明白吗?我单问你,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孩子了?”
林芙芝顿时怔住了。
宫斗不激烈也不要命,选秀也蛮单纯的,但死孩子啊!
自打大宋朝开国以来,哪位皇帝能把孩子都全须全尾养下来?
一想到女儿可能会受丧子之痛,林芙芝顿时没了抢这选秀机会的心思,但还是不平好东西都让大伯家拿走了:“那彦君……”
“你真当彦君是去求富贵的?”折珩恨铁不成钢得瞪着这个蠢儿媳,“彦君生母早丧!入宫在太后膝下教养两年,便不算是不可娶的丧妇长女!我知道你偏心,可好歹也是你眼前长出来的孩子,就不能容她得个机会,嫁一个好夫家吗?”
林芙芝想说自己不偏心。
但说不出口。
最后脖子一梗:“我就偏心怎么了?谁生的孩子谁疼!”
“那你就欺负彦君是个没妈的孩子?”
林芙芝登时就心虚了。她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偏心做得不对,但就是忍不住。
折珩语调柔和,推心置腹:“我知道你偏心,我也偏心,我虽是后母,可毕竟二郎是我一手教养带大的,总更亲近些,难免爱屋及乌,偏心这种事,控制不住的。便是你自己摸摸良心问问,这些年我偏着你们母女多少回,彦君吃了多少亏?”
林芙芝嘴唇蠕动,没脸接话。
折珩闭眼平气:“所以我给大郎说了燕香宜为续弦。她纵然出身市井性格凶鲁,却有一桩绝大的好处,那是个讲道义肯出头能担事的人,她既然认了彦君这个女儿,纵然没法跟亲生闺女比,也会愿意护着她。
我也是想着,若我真的偏心偏得狠了,还有香宜能拽着我点,别让彦君彦弼吃狠了亏,也别让我做下没法闭眼的亏心事。”
林芙芝嘟嘟囔囔道:“我还以为,还以为是因为那燕归酒楼赚钱。”
“这个自然也是有的。”折珩坦然承认图财,“燕归酒楼借二郎司农寺主簿的职位能得着合理合法的牛肉果蔬赚更多的银钱,香宜借着二郎的官身得个官眷身份才能在汴京守得住那不大不小的整整万贯的家财。而我们全家的衣食也都靠着香宜来养着,每年用掉流水似的银子,互惠互利,两房谁也不比谁低矮一头。”
见林芙芝头越来越低,折珩说到最关键的地方:“芙芝,我们婆媳十几年,我知道你不是恶人。彦君这些年在你眼前也是乖巧恭顺,事关前程大事,不说让你搭把手,不拖后腿总行吧?她乖,入了宫也不会得罪贵人,彦君去我才放心!让彦卿那孩子离了眼前,不说我,你能放心?!”
林芙芝嘴唇翕动,顿时眼神都虚了。
折珩看出不妙,厉声呵斥:“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就是,大夫问彦卿怎么落水了,我,我说是彦君推下去的。”
……
孟钱让隔着门就听到里面在大哭大闹:“你们都出去!出去!”
这嗓子还挺有劲儿啊,看来落水真的没什么事儿嘛。
女使被摔打得轰出房间,见到孟钱来,顿时更加紧张:“大娘子……”
“老夫人让我来劝劝妹妹。”孟钱脸上带笑,眼里藏刀,“不管发生什么事,听到什么声音,我不开门,你们千万别进来哦。”
“啪!”门板猛然一合,仿佛拍上了鬼门关。
“滚啊!”
“啪!”
孟钱一歪头避开砸来的杯盏,杯盏砸在门板上,碎瓷飞溅。
“怎么,怎么是你?”孟彦卿原本还要发火,可看着孟钱的神情,顿时跟被天敌盯上的小动物一样惊醒,且瑟缩。
“祖母让我来劝劝你。”孟钱环视一圈,找到了脸盆架上的水盆,里头装了半盆水,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
“我不要你劝,你走,你走啊!”
“可是我想劝你呢。”孟钱两步抢上前,一把薅住孟彦卿的脖子,把她脑袋按进了脸盆里!
求求了,给个收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彦卿?彦君!(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