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白马出现在清水乡中时,里正的眉头皱紧了起来。
按照往年的经验,春耕结束之后,朝廷就会开始征役,看来今年也还是这样。
里正听说书的人讲,三百年前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皇帝心地善良,讲究个什么……轻徭薄赋,并不怎么经常征役。
唉,要是他活在三百年前多好。
非得活在这个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乱世,一年到头,除了种地就是征役……要他说啊,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过个四五十年,清水乡里就没有农人户籍了!
大家全都跑去世家门下当佃户去吧!
里正叹了口气,摇摇头。
他感叹归感叹,但州里送下来的政令却不能不听,因此,从哪几家征役这个得罪人的活啊,最后还是得落到他头上来。
里正背着手,朝着乡镇中央的那片空地走去。
里正年龄已经不小,走得算比较慢的了,等他到了空地上的时候,四周好奇的孩子已经围了一小圈,好奇地看着敲锣将家家户户喊来集合的那个民夫,其中有几个小孩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去抢下锣和锤自己敲。
那些被锣声召过来的大人一个个倒都愁眉苦脸的。
他们和里正一样,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位从城里来的传令少年将白马栓在了空地上长了起码五十年的大树上,随后从公文袋里抽出一张纸卷,展开后对着虽然没到齐但也差不多了的人群高声喊道:“传刺史大人令——”
里正低下头去,心想:倒是奇怪,往年传令者哪有如今天来的这个少年一样穿着甲的。
哪怕并非全甲,但光是看着护腕上用的金属那明晃晃反光的模样,就能知道这东西绝非普通士兵能够拥有。
这怕不是位觉得军营里面太闷了,找个机会出来放风的勋贵子弟吧?
*
“以工代赈?这是什么?”
“去城里盖房子,这咱们倒不是没干过,但往年它都没顶着以工代赈这个名头啊——是又换了什么法子来折腾咱们不成?”
传令少年轻咳一声,随后用比刚才宣读政令时更大的声音道:“诸位父老乡亲!先安静一下!”
四周在听完政令上的内容后就开始交头接耳的乡民们安静了下来。
传令这份工作虽然算是公务系统中的底层水平,但只要进入了这个系统,就天然比他们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强,少年说的话,他们还是会听的。
少年将写着政令的纸卷交给里正,而后道:“刺史大人知道大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政令,肯定不了解‘以工代赈’是个什么意思!为了避免乡亲们恐慌,刺史大人特地让我等传令者为大家解释清楚!”
“刺史大人说!以工代赈是为诸位在农闲的时候找个活干——这和征役是不一样的!干这个活动时候包吃包住,也给工钱,一天的工钱按照十五文计算!刺史大人说,这是要签订契约的,州里绝不会将该给诸位的工钱贪昧下来,要是有谁没拿到工钱,”
“不过,这一次发放的工钱不会以铜钱或是银子结算,刺史大人下令,工钱将会直接以盐的形式发放!工钱兑换成盐的时候,是按照不加盐税的价格折算的!”
“诸位!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四周的农人左右对视两眼,都没说话。
这以工代赈的待遇……是不是太好了些?
从前的劳役可是不给钱的啊!粮食什么的也还要自备着,包住倒是包住了,但无非就是在一个棚子下面席地而卧。
包吃,给工钱,一天十五文。
这是天上的神仙终于看他们生活不容易,于是打算给他们掉两只馅饼下来不成?
况且,结算工钱时给的,那可是盐啊!
还是按照不用缴纳盐税的盐价来这算!
一时间,人群中虽然没有站出来表示自己要去的,但交谈的声音瞬间大了一倍。
卫云庭很有耐心地看着这群乡民,他知道他们还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知晓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思考时间,以及一些真切地得到了利益的人来证明这般好事是真实的。
他毕竟也是在这样的乡镇中长大的,在被卫家带走时已经是个小大人的他当然也曾经想过自己未来会被征役,在被征走之后应当如何争取着出人头地。
他比洛州任何一个官员都更懂这些人的想法。
他也比洛州任何一个官员更懂,郑含章给出的这份政令,是怎样一份优待百姓的政令。
*
卫云庭在刚得知郑含章要他带着军中二十个比较机灵会说话,而且嗓门也足够大的士兵去刺史府找他的时候,他在想的其实是:
这位七殿下莫非是打算让这些人组团去那些豪门家门口喊点什么?
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郑含章拿出了二十张抄好的政令,摆出了张仔细绘制了凤凰城附近乡镇分布的地图。
她向他们介绍了以工代赈,还教了他们一些话术以及必要的操作。
“其实需要的人并不多,”郑含章身边放着一堆小布口袋,她手中则握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正在上下抛接,“一个乡里,只要征五个人来就行。”
卫云庭很是不解:“殿下为何要派那么多人?一共需要一百人的话,两三个乡就能凑齐。”
郑含章笑着道:“当然不是为了这一百个人。我为的是二十个,乃至整个洛州全部的乡镇。”
她将手中那个布袋子打开,将里面装的东西给卫云庭看。
——里面装着的,是剪成了大约半两一块的银块。
郑含章道:“我要的是立木为信。”
立木为信,这个典故还是很有名的:
古有贤人欲变法,为求信于百姓,用重金求壮士将一长木自国都南门搬至北门。而当勇夫出现并实现了贤人要求后,贤人便当真给了勇夫许诺过的钱财。
卫云庭当时就明白了:“那就需要选出前五个愿意为了这些银子冒险的人。等他们回去之后,自然会将自己所经历的说给乡民听。”
郑含章点头:“正是如此。”
“而在一乡都知道了我的以工代赈不骗人,而且待遇优厚之后,这消息一定会从一个乡传递到附近的诸多乡镇,随后,如网一般向外蔓延。”
这样,政府的公信力就算是树立起来了,她之后想做的一切,就都有了群众基础,也有了足够多的人手。
毕竟,在乱世中,最能影响发展生产的因素,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啊。
“我记得在军队里也有类似的规矩,最早登上城楼的士兵被称作‘先登’,会被重重赏赐,甚至平步青云。愿意先站出来的,不管是不是重赏之下出的勇夫,总归能起到一个带头的作用。”
郑含章将手上这个布袋子系好,然后扔给卫云庭身边的士兵:“每个袋子里都有六块银子,一块是归你们的。来吧,一人拿一个。”
在士兵们上前来拿装着银块的袋子时,郑含章走到案前,对卫云庭道:“卫将军觉得,应该选哪几个乡下手比较合适?”
卫云庭听着郑含章那略带几分诡异,甚至有点像土匪的用词,想了想还是没有纠正她。
他对洛州的地图是了如指掌的,郑含章此时放在桌案上的这张他也会背,于是很快点出了几个名字。
郑含章扫了眼地图,看到这几个乡镇确实都比较分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既然卫将军你已经全部明白了,那这件事就全权拜托给你啦!如果你的士兵还有什么不会的,就你来教好了。”
卫云庭答应下来,随后又好奇地追问了句——在方才听郑含章头头是道地讲着以工代赈的时候他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但是殿下,您为何要用盐来结算工钱?”
他没想到郑含章脸上竟然会露出点孺子可教的满意表情。
有些惊讶地听郑含章背着手,和个小大人似的一边踱步一边说:“因为先前卫将军你断赵军粮道的时候,掠来了很多的盐。”
盐是行军打仗中必备的东西,人大量运动需要很多盐,战马需要得则比人多很多。
上次赵国出征,需要考虑返程的后勤,还需要考虑军队中那么多的战马,所以押送的粮草中就有很多的盐。
这些盐多到什么程度呢?
多到能够让整个洛州的军队,从人到马,足量吃上三个月。
——毕竟,谁叫赵军人数也更多呢。
“咱们雍朝产盐地稀少,产量也不足,所以盐价贵,征收的税也重,我记得现在的盐价已经到了五百文一斗,百姓不怎么买得起,更不舍得用,但是不吃盐,人畜都会没力气,那就更无法继续生存。”
郑含章笑着,但是笑中带着叹息。
她确实了解过盐价,卫云庭记忆中一斗盐的价格比五百文稍微贵一些,但也就一二十文的样子。
很准确的数字。
郑含章:“所以,留足之后与赵军对战时要用的盐,剩下的就先给百姓吧。他们没有门路买盐,而且发工钱的话,能换到的盐更少——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对于豪强来说,倒卖物资比直接拿钱便宜。”
她还是很担心豪强会不会派人出来抢占以工代赈的份额,从而将本应该给到百姓的东西都截留走到。
而关于三个月内赵国出兵的判断,郑含章也是告诉过卫云庭的,而且比刘毓更早。
此时,已经将想法从预防豪强调回和赵军作战上的郑含章颇具野心地补充了句:
“赵国的晋州,可是天下有名的产盐之处,而且我记得,它距离洛州也不是很远。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这儿就能吃上便宜的盐了呢。”
好巧。
卫云庭心想,他在听到了晋州产盐而且距离洛州不算太远之后也当即产生了和郑含章差不多的想法。
他点头:“诚所愿也。”
*
这位殿下,当真是一位很容易让人心生敬服的殿下。
以工代赈,而且还不发钱币,转而改发物资。
这样的办法真是巧妙,既可以尽量减少豪强侵吞抢占,还可以让百姓有事可做,从而一定程度上减少乡间斗殴之类的事情发生,更能够让百姓在一次次以工代赈中逐渐重建在战乱年代被摧毁的、对执政者的信任和好感。
在有了这么个好政策后,殿下甚至还能想到同样完美的将这个政策推广出去的计划。
皇后娘娘为何会觉得这样一位天纵英才的殿下会很需要他当下属辅佐,若是没了他就要糟呢?
明明殿下很厉害啊。
殿下在统军上的能力大约和他相当,而在内政方面则远远胜过他几十倍、上百倍,完全就是皓月之光与萤火之辉的差距了。
给祖父写的信上得加上这条:皇后娘娘太小看殿下了,又或者,是太过谦虚。
阳光穿透树叶间的空隙,照在了他的眼睛上。
卫云庭眨眨眼,偏了下脑袋,也顺便收回洋洋洒洒了一片的思绪。
现实中只过去一瞬不到。
他继续看着面前的人群。
其中,已经有人犹犹豫豫地伸了脚,走出了半步距离。
他干脆推对方一把,从怀中将布袋子掏出来:“另外,刺史大人还有令:本次以工代赈,每乡仅需五人,这第一批参与以工代赈的五人,将额外得到半两银子的补助,算是刺史大人感谢这几位愿意付出信任者的礼赠。”
卫云庭话音刚落,刚才已经迈出了半步,犹豫着的那个人直接向前扑倒在了地上,他向前伸直手臂,抬着沾了泥土的脑袋声嘶力竭:“某!某愿往!!!”
盐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硬通货了,有些朝代,进行贿赂的时候给的甚至不是银票而是盐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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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