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福山不高也不算陡,只是上山的路蜿蜒曲折,像一条灵蛇盘旋在山间。
四人分别背着个书包往上爬,没有护栏也没有水泥石子铺就的阶梯,通往山上的是一条最原始的小径,因为下雨而泥泞不堪,还容易脚滑。
夏芒明显吃不消,不到半小时,他就开始喘气,脸色也不太好看,握着木棍的手汗津津的。
何真示意姜小勇和唐景先走,他停下脚步,不由分说把夏芒的包卸了下来挎到自己肩上,随即伸出手拉着他。
“再坚持一会,上边有一块大石头,我们可以坐在上边歇息,还能看风景。”何真一边往上走,一边叮嘱着夏芒:“走慢点,不急。”
山路太滑,两边都是干枯的茅草和荆棘,人往上走无处攀扶,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
“真,我……”夏芒涨红了脸,有些难以启齿:“走……不动了。”
何真茫然四顾,树木繁茂,枝桠交错,遮天盖地,树下灌木丛生,密密层层,周围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何真揩了一把汗,将背上的两个书包卸下来背在胸口,他停下脚步,弯下腰,两手叉在双膝上等着夏芒:“我背你。”
夏芒的小腿已经麻木,每走一步膝盖骨都像要掀翻似的难受,他愣愣地看着何真宽阔厚实的后背,像一只迷了方向的小鹿,茫然不知所措。
那样子很可爱也很招人疼。
“芒哥,芒哥哥。”何真转过头,露出一个痞帅痞帅的笑容,还不忘嘴欠似的喊着:“哥,快来呀,哥……”
“卧槽,别这么叫,跟……叫/春似的。”夏芒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两条腿软成了棉花,差点没从山上栽下去。
“逗你玩呢。”何真知道夏芒抹不开面:“现在就我俩,没人看见,快点上来吧。”
“不是。”夏芒撑着木棍走的极近才小声嘀咕着:“你背我,累不死你……”
何真的大耳朵一动,将夏芒的话听的清清楚楚,心里又暖又好笑:“我七岁半的时候就能一口气爬到山顶,你还担心我呢,你是不是傻。”
“你也来过?”夏芒有些吃惊。
“跟我妈来过,不过很久了。”何真想了想说道:“有十年了。”
夏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人却杵在原地不动。
“哎,你……”何真保持那姿势等的确实难受,他直接伸出手一把将人往背上搂,嘴里还狠狠地骂道:“就你这小身板,跟个小鸟儿似的……”
夏芒一听这话就不爽了,他拂开何真的大手,往他背上用力一窜,何真一个措不及防,差点往前扑倒。
“你他妈的才小鸟儿似的。”夏芒指尖划过何真的后颈:“哥好歹也一米八的大个!”
“你见过我这么大的鸟儿?”何真忍不住想笑,两条胳膊将人箍稳了往上一顶,又使了个坏,脚底下像是踩了弹簧,走路一颠一颠的,直把夏芒颠的小心肝都快跳出来了。
“你!”夏芒想骂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因为他发现何真的后背黏糊糊的,汗水洇湿了衣裳,隔着外套直往外冒着热气。
“把包给我。”夏芒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抓何真胸前的两个鼓鼓的大书包。
“别瞎忙了,包给你背,重量不也在我身上。”何真笑了笑:“这样挺好,前后对称,力量均衡。”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很感动。
夏芒趴在何真的耳侧轻轻地说了一句:“过一会我自己下来走。”
何真心想,门都没有。
“好叻好叻。”不过嘴上还是应的爽快。
可能是太累,两人扯了几句便没了声,何真努力调节呼吸,山路越往上,脚步越沉重,两条裤腿被残留在灌木上的水珠打湿了,紧紧地贴在小腿上,湿答答的,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何真沉默一会,开始转移注意力,他猛然想起夏芒那句“你也来过”,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也来过。
“芒,你也来过聚福山?”何真问道,这已然不是个问题,但他还是想听夏芒自己说。
夏芒若有似无地答了声“嗯”。
“那可太巧了,你看,我那时候在这里抓过土青蛙,那家伙小小的,我向它扑过去,它还朝我撒尿,差点尿我嘴里。”何真指着一处茅草丛,兴致勃勃地说道。
有些回忆仿佛就在昨天,依然那么清晰美好。
夏芒的目光循着何真所指的方向望去,最后视线停留在不远处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下,十年了,那棵树竟然还在,只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树上的花早已凋零,只余下些许泛着黄的树叶,山风一吹,簌簌而落,脆弱凄然。
夏芒紧咬着唇,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这世间如此之小,他忍不住伸出手从何真的脖颈处把项链上的白兔挂件拿出来细细摩挲着。
虽物是人非,不过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怎么了?”何真微微侧目,眼神里满是关切。
“没什么,就看一下。”夏芒放下挂件,将何真脸颊两侧的头发撩到耳后低低地说:“累么?放我下来。”
“就要到了,你看。”何真喘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指着掩映在大树下边的半块石头说道:“我们就在那歇息,还有两三分钟就到了。”
何真说完就一声低吼,脚步快了起来,负着人拼命往前跑,越跑越快,耳畔都是疾风过耳的声音。
“我靠,不是吧,背着人跑上来,牛人啊。”唐景坐在大石头上,眼看着渺若一点的人影迅速清晰放大,直到逼近眼前,他瞠着一对大眼珠子,惊的合不拢嘴。
“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等下你也背着我跑?”姜小勇一脸期待的表情。
“想的美,给爷爬。”唐景抡起拳头就往姜小勇脸上虚晃一招,吓得他慌忙躲开。
何真将人小心地放在大石头上,这才把两个大书包卸了扔在一旁,一张俊脸上都是汗,沿着两侧太阳穴一直流向下颚骨,最后落进脖颈处,隐向更深处,直至看不见。
夏芒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何真:“擦汗。”
“芒哥,你就替人擦了呗。”姜小勇在一旁煽风点火。
“你他妈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唐景一脸不能理解的憨样。
何真怔了一下,很快就心神领会,他往夏芒身上一靠:“哎,太累了,手不得劲。”
夏芒倒是坦然,目不斜视地盯着何真的脸,将纸巾展开抚平,再细细地把汗水擦干,最后叠好脏了的纸巾放进塑料袋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日。”唐景怎么看怎么别扭,具体怎么个别扭,他也说不清,就觉得怪怪的,像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噎着了。
姜小勇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直泛酸,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何真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已经下午一点了,阳光有些惨淡,透过厚重的树木枝叶洒落下来,在地上落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何真打开书包,拿出一堆吃的,甚至还有啤酒。
唐景和姜小勇默默地背转过身,拿出干面包,和着自带的白开水一口一口地吃着。
“你俩做贼呢?”何真抱着食物放在他们面前,又把他们手里的干面包重新塞回书包:“爬山这么累,吃这个太干。”
起初两人还畏畏缩缩怪不好意思的,随着四个人聊的话多了起来,便不再生疏,甚至开始像朋友一样谈笑风生。
“你们一中怎么才一百多班,我们二中都三百多了。”唐景咬了一口巧克力酥,碎屑立时洒在他的衣襟上。
“一中以前都是以ABCD字母排号的,直到十年前才改了过来。”姜小勇一边帮唐景拍打着衣襟上的碎屑,一边解释道。
“解释的对。”何真喝着啤酒,砸吧着嘴打趣道:“不过你们二中还能染黄毛,校风不错。”
“你妈……”唐景正欲炸毛,可吃人家的嘴软,实在不好发作,只得冲姜小勇嗔道:“就你话多。”
姜小勇撇了撇嘴,一脸委屈。
夏芒浅浅笑了一声,何真也笑了。
酒足饭饱,四个人坐一块望着重重叠叠的群山发呆,因为上午的一场大雨,远山云雾缭绕,迷迷茫茫,像一幅飘渺的淡墨山水画。
“你们选的文科还是理科?”何真率先清醒。
“文科,因为我文科成绩好一点。”唐景回过神,将双腿架在姜小勇身上。
姜小勇也没推开,伸出手捏着他的小腿肚子,不过话也没少说,还不忘拆台:“你的文科和理科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第一。”
这话说的惊人,就连夏芒也一脸惊愕。
“是吗?我以为就我芒哥哥稳坐第一呢。”何真挑了挑眉。
“我说的是倒数第一,妥妥的。”姜小勇不知死活地回答,全然不顾唐景朝他挤眉弄眼。
“你他妈的哪边的,绝交吧,姜小勇。”唐景愤怒地将腿放下,脸上已经气成猪肝色。
“哈哈……”何真特别不厚道地笑了。
夏芒虽说笑的不那么夸张,可他也没憋住。
“别啊,我错了。”姜小勇认错速度很快,一只手拉着唐景坐下:“玩笑,玩笑而已,你要不爽,下回我交白卷陪你。”
“噗!”唐景自己也笑了。
最后四人相视而笑,是不羁的,欢乐的,坦诚地,无忧无虑地笑。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叛逆年纪,会因为一句话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也能因为一句友好的话,或者一件小小的事情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
年轻人就是这样肆意挥洒,无畏无惧。
直到日暮时分,四个人才到了山顶,那座尼姑庵还在,院门口的菜畦也在,似乎一切事物都没变,只是……
出来迎接他们的不再是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而是一对中年夫妻,女的身形瘦弱,男的拄着拐杖。
“姑姑,姑父。”唐景张开双臂就往前跑。
原来十年前那位老尼姑正是唐景的外曾祖母,遗憾的是,她于六年前就已经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