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来阁中歇息的时候,我正在烧那副画。
“这是何物?”
“陈年旧物。”
我看到胤禛疲惫的眼神,便拿出了新秀的寝衣,“四郎,试一试吧。”
他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低语,“弘晖那孩子,身子不行了。”
我靠在他的膝上,思绪还沉溺在离优那儿,不着片语。
胤禛拉着我的手,“菀菀,你答应我,给我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好吗,我们唯一的孩子。”
胤禛是伤感的,毕竟弘晖是他的孩子,但是因为我的存在,他再大的伤感,也会被我抚平。
我有的时候思忖,胤禛钟情于我,就像离优钟情于宜修那样,男女情爱之事,总是没有道理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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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时常抱着弘晖来我阁中,那孩子聪明可爱,哪怕缠绵于病榻,但已经会读书写字,甚至会喊我一声,“额娘”。
我虽然知道宜修这么做只是为了博得胤禛那一点点怜爱,但看到弘晖清澈的眼神,我为了心底仅有的良知和自己贤良之名也默许了。
宜修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纵容,对待我也越发温顺起来。
老实讲,我也喜欢看她这样,对我讨好的样子,她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有那种报复的快感。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并不是一刀了结,而是通过岁月慢慢渗透,让她屈居于痛苦之下,逐渐疯魔。
我要的就是这样一点点践踏她和她儿子的尊严。
一日赏花会,弘晖身体抱恙,宜修没来赴约。她唯一的朋友侧福晋宴西帮她照顾孩子,没提前让我知晓。宴会当日,她无故来迟,我作为福晋当众斥责了她几句。
谁知她当着众人的面嘲讽我夺了宜修的丈夫,害得弘晖短命,说我伪善无比,不配做福晋。
“伪善”这两个字,让我想起来离优那狰狞的嘴脸。
我早就知道她怀孕了,每日给妾室们把脉的太医都是我的眼线,她们能否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全在我一念之间。有的人精明,会培养自己的心腹太医,但像宴西这种斥责脱口而出,只有莽夫之勇的人,自然是一无所知的。
我正好借着这个由头,狠狠罚了她。
烈日暴晒,我以大不敬之罪让她足足跪了四个时辰。
落春劝我,“福晋,若是她流产了…”
“胤禛不会怪我的。”
我有这个自信。
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她没了孩子。我当场啼哭不止,表现得极为失落,胤禛见到心疼不已,反而还安慰着我,“不知尊卑的人,老天必然收了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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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弘晖快三岁了,可他已经到了终日离不开床塌的地步,自然也没办生辰宴会。
我有些恐惧见到那孩子,但作为福晋,为表关怀,又不得不去。
弘晖时日无多,看着他苍白的脸蛋,我只能祈求他早登极乐来减轻自身的愧疚感。
宜修哭得悲怆满地,我安抚着她,出自真心地安抚,“宜修,听说西边的山里有个寺庙,是人间和极乐世界交界的阎罗殿。”
她拉着我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姐姐,救救弘晖。”
“当年顺治帝同董鄂妃在那得到,你过两天去求求老祖宗吧。”
或许同为女人,我残存的一缕人性,让我觉得她真的可怜。
我看完宜修回到阁中准备梳洗午睡,突感一阵眩晕,这时落春拿着一封信进门,她神情焦灼,似是藏了千言万语。
那是离优赠予宜修的,离优因病去世,信上只有八个字,是他生前不敢宣之于口的八个字:
“天上人间,与君同在。”
我把那张纸扔进了火炉,压制着泪水,“他怎么没了?”
“回福晋,说是忧伤成疾。”
我晕厥了过去。
被晚上的雷声吵醒了,一睁眼便看到了胤禛和一众太医。
“菀菀,你怀孕了。”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欣喜。
剪秋来了,“王爷,弘晖阿哥薨了。”
我看到胤禛眉目之间带着忧伤,让剪秋退下了,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哪怕是我怀孕的欣喜,也没能掩盖他的丧子之痛。
天空中电闪雷鸣,我上前拥住他的脖子。
“四郎,我害怕雨夜雷鸣,你陪我好不好?”
成婚以来,我对他只有疏离和欲擒故纵,这是我第一次让他感觉被需要,让他在我的世界里有存在感。
“四郎,我会为你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他也是妹妹的孩子。”
我要让她最爱的男人把她扔掷在雨夜里,我要让离优最爱的女人,一个卑贱的庶出妾室,默默地体会丧子之痛。
“四郎,近乡情更怯,等妹妹好点的时候,我们再一同去看她吧。”
胤禛拥着我,流下酸楚的泪水,同我一块畅想着和我肚里孩子的美好未来,“菀菀,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明儿我把宫外那块僻静之处,改成甘露寺,专门为我们未出生的孩子祈福。”
第二天,我带着众多补品还有首饰去看望宜修,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僵硬的尸身,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失去了灵气。
宜修的额娘,听闻了这事,也病入膏肓。
我又觉得她有点可怜,我拉起她的手,“妹妹,你还会有孩子的。”
她抚摸着我的肚子,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末了,只说了一句,“姐姐的孩子,以后也是我的孩子。”
我只当她伤心糊涂了。
为了展现我的贤良淑德和以及乌拉那拉氏家族的姐妹情深,我时常把宜修接到我的阁中,她也像胤禛请旨亲自照顾我这个唯一的姐姐。
我只当她是为了博得胤禛的怜爱,我孕中百般不适,也没心思去管她。
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离优,胤禛为了哄我开心,从宫里请来了乐坊的学师,每日陪着我听箫品茗,盼着我的孩子出生。
他说,在权术斗争纷扰之地,我是他心灵唯一的归宿和依靠。
但我看到这场景,我只会想到离优,想到他最后留存于世的那几个字。
“菀菀,你身子是否不爽。”
“是的,侧福晋流产,我怕报应到我们的孩子身上。”
我只能这么说。
“不会的,我乃天子。日后,宫中即位,他是太子。”
我依偎在胤禛的怀里,有时还会想起死去的弘晖,我有隐隐一种预感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报应。
宜修来我阁中很勤,每日亲自喂我吃药,陪我观雨散步,下棋解忧。胤禛看着她得力,也把雍王府的事宜拖给她打理。
可是我真的感觉越发难受,失眠多梦,只要睡着便能,梦到弘晖来向我追魂索命。
有时我也会梦见离优,大声斥责我毁了三个人的幸福。
宜修见我睡不好,给我拿来了一抹檀香。
“姐姐,这个能安神。”
“你房里怎么都换成花果香了?”
“最近觉得自然的香气比起人为调制的更令人芬芳。”
我也懒得追根问底,我百般不适,我只归结于是对离优的思念,弘晖的愧疚。
我数次询问自己的信任的太医,他都告诉我,我是头胎且孕中多思,本就身体底子不好,好好调理会平安产下胎儿,不要恐慌。
哪怕没有缓解我的症状,但也只能这样。
德妃在我胎儿五个月大的时候来看过我,胤禛快要登基了,她是唯一的皇太后。
“我们乌拉那拉氏,终于有皇后了。”
我虚弱憔悴,抚摸着肚子,“是啊,为人母方能体会,失去孩子的痛楚。”
话说到一半,我开始呕吐不止,泣血于地,片刻间便晕了过去。
那日隐隐约约之间,我好像听到德妃把宜修叫来了我房中。
“纯元仁厚,或许不适合为后。”
宜修的声音带着嘲讽,早就退却了她作为闺阁儿女的温婉娇柔,“仁厚,真是讽刺。”
德妃气恼不语。
“额娘在后宫多年,很多事何尝不是被逼无奈。若不是你们和王爷执意迎姐姐入府,也不会成就我今日这般自见而不识的样子。若是我也没了,乌拉那拉氏,便不会再有皇后了。”
我脑子昏昏沉沉的,以为是在做梦,但我能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与肚子中的这孩子福薄。我在恍惚中总会见到弘晖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拉着手,在西城的阎罗殿等我。
胤禛只要忙完朝政就守在我的床前,拉着我的手,泪水浸湿了床铺。
睡梦中,我时常听到他呼唤我的小字,“菀菀。”
可惜,他爱的只是那个虚妄的菀菀。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七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生下了一枚死胎。我身下大出血,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看着他的身上的青斑,用力抬了一下手便没了气息,像是在同我告别。我情绪彻底爆发,抑制不住地大哭。
这时宜修进了我的帐中。
“姐姐,一路走好。”
她把香炉里的灰倒尽,拉着我的手,“去和你的孩子到地底下团聚吧。”
我突然领悟,揪着她的衣领,“我要告诉四郎,我要告诉四郎。”
宜修并没一点恐慌,反而嘲讽地笑道,“乌拉那拉氏在朝堂唯一的依仗便只有我了,我额娘已死。而你的阿玛,你的额娘健在,你想让他们被我连累吗?”
我看着这个不认识的庶出妹妹大吼,“那也是你的阿玛额娘。”
“那是你嫡出女儿的阿玛,他从来不曾给过我关怀,包括你仗着嫡出的身份肆意轻贱我,我为何不能报复?”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宜修声嘶力竭,我听着这话,不再言语。
她揪着我的头发,“你做尽了看似以德报怨的虚伪之事,天下人以为你纯良,只有我跟你一同长大,知道你的底性。”
我缓缓开口,“你永远不会得到四郎的心”。
“我知道,就像离优对你一样。”
我终究还是被宜修看穿了小心思,我从前说的为了荣华富贵都是假话,我出身于乌拉那拉氏,衣食供应,十世无忧。我一生孤傲,自是不愿嫁与帝王,同众多女人争那一点点怜爱。
我不愿意承认,只是因为自己得不到的人钟情于这个低贱的庶女而无地自容。
没想到,最了解我的反而是我最记恨的人。
我身下淌着血,却依然放肆大笑。
宜修发泄完了情绪,眼神变得清澈,就像我们未曾出嫁时那样。
“姐姐,我一开始便知道你钟情离优,我从来不愿染指,更是假借送药之名替你向他讨要字画。而你,就为了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男人,毁了我的一生。”
我已经没我在力气争辩,静静地听她说着。我回想起过往种种,好像看到了宜修对我的姐妹深情。我叹息于命运捉弄,实则都是**蒙蔽下的选择。
“姐姐,你假借惩罚之名让宴西流产。我也可以买通太医提钱得知你怀孕的消息,假借离优离世给我书信,扰乱你的心智。我的嫡出姐姐,是你,把曾经敬爱你的庶出妹妹变成了这样。”
我对着帷帐垂泪,“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入府的心思的?”
“从第一天你穿那身礼服我便猜到了,只是我不愿承认,因为你是我最敬爱的长姐。”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你说,我最敬爱的长姐,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她擦干了眼里的泪水,从我的床塌起身,背影消失在了红色帷帐的尽头。
我脑中闪过很多事,想起来我入府那日,对离优说,我要把宜修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宜修告诉了胤禛我血崩的消息,他也顾不得产房不吉利,焦急地跑进来,赶走了所有人,把我抱在怀里。
我用尽最后一丝生气,伏在他的膝头:
“我命薄,不能陪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未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望日后四郎能够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胤禛点头垂泪。
我为了乌拉那拉氏,只能保住我这唯一的妹妹。
这一辈子,活在宜修的阴影里,到死的那一刻才真正解脱,走出自己的心。
未来数十年,宜修面对着那个视自己如无物的丈夫,也会活在我的漫长的阴影里。
相比于将揭露宜修所作所为的让她得到惩罚,我竟说不上来,哪种更为痛苦。
临了了,我的心头思忖着,到底谁才是这场阴差阳错的真正赢家呢?
无人知晓。
而我恍惚间只觉前方山花烂漫,斜柳低垂,两个小孩在秋千架上玩乐。
虚虚实实,反反复复,如梦如幻。
终于我看清了窗外朦胧的月色,在它照进小轩窗的那一刻,我彻底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