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怀孕那天,我身着乌红夺华赤金礼服去了雍亲王府。
出门前我的额娘问我,“纯元啊,我让府上的绣娘给你织了一件新衣裳,碧水蓝天,汝家有后,好兆头。”
府上的绣娘是从宫里御绣坊来的,自然是有一把布上回春,静态生烟的好手艺,我摸着额娘给我准备的碧蓝新衣裳若有所思。
额娘从小告诉我,身为妇人,名誉比天大,德顺比地高,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柔顺温良。
我一直执行得很好,我曾在入宫时看到一位嬷嬷手冻得冰凉,赠予了她一盒我不用的药膏。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只记得那日她感动得昏天黑地,愤然哭泣。
其实我内心并不在意这些如同蝼蚁的宫女,我完全是为了家族的体面,为了乌拉那拉立于庙堂之上贤名。
额娘看我半晌不说话,还以为我沉浸在四郎拒绝我的悲伤里,于是安慰道,“纯元,人间何处不相逢,自然是会有更好的人的。”
我淡淡地回复,“无妨,人生南北多歧路,不是同行人罢了。”
额娘看我想开了,温柔地笑了笑,抚摸着我鬓角,“我的纯元,就应该配天下最好的男儿。”
四郎是当朝太傅巴越特氏的第四子巴越特离优。
当年天下盛世,国泰民安,康熙帝鼓励大臣们互相登门切磋,曲水颂歌,共话柳风。于是阿玛携十五岁的我去他们家做客,参加迎春宴会的时候,他拟了一首芭蕉叶赢了我的春日归,我虽气急败坏,却忍不住开始关注他。
离优不同于马背上得天下的满人,他的骨子里是个醉心于山水的雅士。八岁擅长萧鼓,十二岁精通辞赋,十五岁夺得丹青魁首。
“纯元输了,心服口服。”
“纯元姑娘的才学实属离优所遇女子之最佳,我只是幸运赢了一次而已。”
他对我很客气,带着刻意的疏离,吟诗的时候像仙人,飘然于人前,消逝于无形。
我乃乌拉那拉氏嫡长女,阿玛的官位也远在他之上,多少豪杰为了我的美貌和家世豪掷千金,只为博我一笑。看到他赢了我却完全无视的神情。我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赢得他的青睐,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我纯元得不到的东西。
我开始有意无意打听离优的动向,他的才情和容貌,早就赢得了京城不少女子的芳心,但他对所有人都是尊重且疏离的。
“求佛问道,沉溺诗书,可能他的心早就给书里的颜如玉了”,落春说这是京城女子对他的评价。
我们两家每个月会晤两次,宴会地点基本都是在他家。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召唤所有旧友来为我庆生,我早就为了这一天做了不少准备。
我从小酷爱音律,本钟意于古琴,只是听闻离优最喜箫声,我花重金寻到了唐玄宗那年的遗失的霓裳羽衣曲,复原了大半,又找了宫里的教导姑姑苦练舞姿一年。
我一定要在那场生日宴上博得他的芳心。
“小姐,霓裳羽衣曲再好,到底也是别人跳过的,而且唐玄宗和杨玉环最后阴阳相隔,总觉得寓意不好。”
落春是从小同我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从小陪我进出私塾舞坊,她的才学和深谋远在剪秋之上。
“也对,那我改编一下惊鸿舞吧,本就是女子都能舞的。”
“对了,你去宜修房里叫她一声,让她陪我一同排练惊鸿舞。”
我从自己的妆奁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白兰玉镯,“赏赐给她和她的额娘。”
“小姐,你不是为了赢得离优公子的芳心,为何?宜修只是个庶出的格格,才学和容貌都在你之下,何必在这大好的日子,让她出面抢了你的风头。”
宜修是我唯一的妹妹,母亲作为嫡妻,一直对她和她的额娘颇为照顾,我平时会给予她姐姐该有的关怀,每逢初一十五会到她阁中陪她下棋奏乐,习书弄墨。在外人看来我们姐妹情深相敬如宾,但在我心底里她只是展现我贤良大度的陪衬品,毕竟一个庶出的女子,怎配和我相提。
“凤凰的背后都得有山雀,这个道理你不懂吗”,我把玉镯递给落春。
宜修那日很开心,她带着自己研制的冰肌玉骨膏来到我阁中,“姐姐生日,我也没什么送你的,听说你最近勤于练舞,我怕你脚腕扭伤,特地研制了这个。”
她还亲自给我提了一笔“山川同贺,万世永存”的书法。
“妹妹的书法和医术都是京中一绝,辛苦妹妹了。但是这次,我想要妹妹陪我练上一曲惊鸿舞。”
宜修答应得很爽快,那日我给她准备了碧绿映日荷叶的服饰伴舞在我身旁,而我则身着红色莲花出现在舞台正中央。
“自当为姐姐效力,对了,姐姐不是喜欢李煜吗,怎么开始研究起东坡的词了”,宜修带着新镯子,开心地询问我。
“只是发现他的东西也不错。”
“你可知,他当年为了赢得好友的骏马,就拿自己的怀了孕宠妾去交换。”
“那是宠妾罢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他对嫡妻如此,不负盛名。”
宜修还想同我争辩什么,我对她心中所念所想自然是完全不在意的,还没交流两句,便打发她回去了。
“小姐为何不告诉她,你喜欢离优公的事”,落春满脸疑惑地盯着我,“让她给您撮合着”。
“庶出的人,能为我所用就行了。”
我的轩窗下放着《东坡传》,我坐在窗下安然地梳着自己的头发,编着同心结。我从小都在诵读李煜的词,但听闻离优喜欢东坡居士,我便开始刻意在生活里融入东坡的习惯和所好,只为了跟他真的在一起的那天,他能同我更投缘。
透着黄昏的光,我在轩窗前举起那枚同心结,“落春,待到我们情投意合那日,我会亲自把此物赠予他。”
我额娘打乱了我的思绪,“好好照顾宜修,这是你姨母德妃的旨意,咱们对外面的人也不放心。”
我把腰间的同心结取下,“额娘,今儿是宜修妹妹的大喜日子,绣娘的衣服虽然好看,但也不够喜庆。”
我指着佟佳贵妃赏赐给娘亲的那身乌红礼服,“我穿这身吧,红色是好兆头,但又不是正红,不会冲撞了妹妹。”
额娘觉得我说得有理,便应允了我。
佟佳贵妃是雍亲王的养母,当年我姨母入宫之际被封为德贵人。佟佳贵妃膝下无子,于是康熙帝把我的妹夫四阿哥胤禛送到了她那养着,是佟佳贵妃给了他母亲的舐犊之情。
起初德妃对四阿哥甚是思念,奈何佟佳氏身份尊贵,硬是要把四阿哥握在手里巩固自己的地位,德妃也只能压抑思念顺从贵妃。再后来德妃生了十四阿哥,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佟佳氏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便把四阿哥送回了德妃身边。
四阿哥那时已经接近成年,和德妃这个接触不多的生母相处起来没了小儿无赖的温情,倒是多了几分权术氤氲里作为君臣的礼貌尊重和试探博弈。
宜修怀孕正值冬天,我以梅花入额角点缀,再以初雪煮制梅花泡澡,把自己整理得清新傲丽,去见我那庶出的妹妹。
“你这一去,估计得三五月,等你回来,额娘给你找个好人家。”
我抚摸着额娘的手臂,“娘,你们当初怎么没想过把我嫁入雍亲王府。”
“九子夺嫡,阴谋诡谲,不进是非名利场,才是最好的抉择。”
我额娘天性纯良,她作为乌拉那拉氏的嫡福晋,为这个家族操碎了心,她的爱上到我下至家族的每一个人,然而我的父亲对她也仅仅是相敬如宾。
“从家族利益的角度,乌拉那拉氏一定要有人联姻,宜修又钟情于雍亲王,这是最好的结局。她的额娘一辈子受困于庶出的身份,有了姨母和乌拉那拉氏的头衔,她会成为嫡福晋,也算圆了她额娘的梦。”
我轻盈一笑,拜别了额娘,揣着德妃的圣旨,来到雍王府的门口。
我同落春在王府门口站了好久,眼看天色渐晚,紫禁城的钟鸣声响起,朝臣们该下朝了,我才和落春缓慢进府。
剪秋在王府的回廊等了我很久,看到我的到来,缓缓对我道,“小姐,您来了,真好。侧福晋孕中难受,在府里度日如年,昨天还念叨着,要是姐姐在就好了,随我进去吧。”
京城的天气寒冷,这会儿月亮初露,天空中有几缕飘雪伴着寒风飘落在门前。
“纯元小姐,怎么了,不进去吗?”
剪秋扶着我的胳膊,她看出来了我的迟疑。我偏头看了看门外,估摸着到了时辰,便拂开了她的手。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雍王府的梅花开得格外孤傲清甜。”
我抚摸着门口的红梅,折了一朵放在自己的发髻上,借着月色看自己硬在雪地里的影子。
门后传来的马车声,胤禛举手示意底下的人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走吧,我一看到这美景便走不动道了。”
我又把手搭在了剪秋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