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霁大步跨进行邸大门,一脚踹翻了檐下一盆秋海棠:“这便是他严况办的好差?!”
瓷盆顷刻碎裂,琼枝散乱,残红委地,沈青霁面色阴沉得滴水:“……本王还道他有多大的能耐,竟连这点事都办得拖泥带水!”
主子发火,回廊下来往小厮丫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随从何夜眼神示意,小丫头机灵,赶忙将地上碎片收拾干净。
“王爷息怒。”何夜挥手,示意一干侍从下去:“严大人此回确实不周全,圣上那边只怕已经开始查了。”
“王爷,”主仆两人往书房去,何夜察言观色,“咱们……可要帮他这回?”
沈青霁顿步:“帮他?”冷笑了一声,阴恻恻的,“严氏父子屡次攀扯本王,本王未被他们拖下水已是万幸,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本王留着何用!”
何夜低眉:“是,属下考虑不周。”
进了书房,沈青霁抬了抬手,何夜意会,召来侍女为他更衣梳洗,沈青霁微微闭着双眼,换了亲王补服,侍女退出门外,何夜亲侍他竖金冠。
这刻,沈青霁睁开双眼:“今日祭祀事宜是由谁督管的?”
何夜不明其意,想了想:“按礼制是由鸿胪寺管。”
“本王记得鸿胪寺卿与严况师出同门,还是同乡……”沈青霁冷笑,“这水既然已经浑了,本王也不介意将它搅得再浑些。”
行邸斜对建春宫……飞檐重重,朱瞢碧瓦,铜钟三响,飞鸟自林间惊起,飞向无边的天幕,鸣声辽远,金风飒飒,与之其鸣。
沈青霁透窗遥望,微眯眼:“沈弱流今日不是要射鹿祭祀……”他凝向何夜,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你去办!”
……
明黄帷幄随风鼓张,华盖亭亭,殿前司披坚执锐,往来辐辏,将整个围场围得犹如铁桶。
内阁,都察院,郢都各部衙门堂官,文者紫袍玉带,武将劲衣短袍……胸前各色补子,刺飞禽走兽,目光炯炯。
未及辰时,大小几百号人便于围场中部按礼制肃立,恭候圣驾。可辰时已过半刻钟,圣上遥遥未见,竟连绪王殿下都不觅行踪,派去询问的人被拒之门外,什么消息也没有,亦无人来通传。
众官未免心中打鼓。
右都御史严况身为都察院首官,按礼制站行三……然严大人今日躲在人群间,神色惶惶,犹如挂霜的茄子。
旁侧一官员与他关系尚可,便悄声道:“严大人?”
严况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胸口,咽了口唾沫:“哦哦,侍郎请讲。”
那官员心下奇怪,揣着袖子:“哎,下官瞧严大人脸色发白,许是身子不舒服?”
唾沫浸润干裂的嘴唇,严况目光逡巡一圈,定定神,扯出个笑:
“手头几件要案耽搁了时辰,许是未进朝食的缘故罢。”
那官员了然,站了这么会儿了,除内阁几个年纪大的首辅受圣上特赦有资格坐外,他们这些各衙门堂官可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
武将便罢,这些个文官哪个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嘴上不抱怨,心里多有不忿。
“严大人为我大梁披肝沥胆,宵衣旰食,下官自愧不如。”周围乱糟糟的,大臣们议论纷纷,那官员揣紧袖子,寻了话来说,
“哎……”四下看了一圈,那官员凑过来,压低声音,“严大人可听说了?圣上昨夜突发急症,不大好呢!”
严况嘴角胡子颤颤巍巍:“哦?”
“嗨!”那官员见他神色疑惑,叹了一气,声音愈发低:“听说今早晨还诏了太医署的李太医去……都这个时辰了,也无人来通传一声,绪王殿下那头也没响动。”摊摊手:“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严况提着一口气:“这消息可靠?”
“殿前司的人透的底,能不可靠吗?”那官员站直,悠悠道。
严况默了默……眼前与他搭话的这个,是绪王的人,多半是把他当成朋党了,才说这些。
突然,他猛地回神,抓着那官员逼问:“侍郎可知,圣上只是急病?”
那官员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够呛,面露难色:“这……这我倒不知。”
不过这片刻,严况的心境大起大落,此时已经濒临崩溃。
从昨夜进行宫,严瑞直到此时都没回来,他派人去找,亦是杳无音信,那么大个活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事情究竟成未成?
无人知晓,严况只能将脑袋捧在手上猜,猜得同时惶恐不安……严瑞未见踪影,难保不是事情败露被圣上抓了。
这样看来,严况以及整个严家上下老小的命几乎都拴在严瑞一人身上。
然而严瑞究竟去了哪里?
恐惧将他死死攫住,严况脸色苍白如纸。
那官员瞧他脸色愈发苍白,甚是担忧:“圣上还未到,严大人不若先下去略做修整,届时下官着人来知会你就是了……免得等会儿失了礼数。”
严况苦笑着摇摇头,正欲说什么,这时却看见严府一个下人躲在一顶大帐后面鬼鬼祟祟,似乎在找他,不敢上前,面色焦急,严况心知怕是严瑞有消息了,对那官员转了口风:
“……那本官先谢过侍郎了。”
严况朝那家丁使了个眼色,避开众官员,到了一处树丛之后,整个人犹如放在火上炙烤,不待家丁走近,火急火燎地大跨步过去,抓着家丁急道:“可是严瑞回来了?!”
“老、老爷,”家丁支支吾吾的,作了个揖,垂着头不敢看他:“回老爷,严瑞没找到,不仅如此,他京郊的老母……”
严况大骇:“他老母怎么了?!话说清楚!”
这时,帐前百官突然安静了,天穹与铺陈数百里的树林间只闻飒飒落叶声。
风催刀寒,严况血气倒涌,浑身犹如殿前司军士的佩刀一般冰凉。
大祸临头……他脑中蓦然闪过这四个字。
那家丁此时跪下,伏低在地,几个字犹如万钧砸得严况头痛欲裂:“……他、他京郊的老母也一并失踪了!”
与此同时,大帐前传来一声高唱:“万岁爷到——”
……
“臣等恭请圣安。”
福元等身着短衣的黄门随侍,沈弱流在百官叩首请安中踏上台阶,一壁抬手,神色恹恹的:“都起来罢,朕身子不适,让诸位爱卿久等了。”
将站定,便见沈青霁身着亲王服制,在一干捧弓,挂箭袋的侍从簇拥下,径直经过未起身的百官行近。
到了台阶下,他才堪堪拱了下手:
“臣来晚了,圣上恕罪。”
沈弱流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朕也刚到,还想着差人去找皇叔呢。”侧身吩咐今日负责的鸿胪寺官员,“既然皇叔也到了,那便开始——”
沈青霁未等他吩咐完,截过话头,哼笑道:“圣上龙体将愈,怎么不好生休养,秋猎也不过走个过场,”乜斜看了一眼沈弱流,
“……若是出了岔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岂非我们这些臣下之错。”
下首众臣听闻这话,皆不敢起身。
沈青霁收回目光,噙着丝笑,掸了掸袖子上金线刺的团龙纹样:“哎……臣说话不好听,圣上海涵。”
帐前鸦雀无声,各部堂官垂着头心惊胆战地跪着,略有几个武将神色不忿,却无一人敢驳斥沈青霁。
绪王与圣上争权历久,可在重大场合如此猖狂大不敬还是头一遭。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郢都的天怕是要变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官员人人自危,都提着一颗心偷瞧着等圣上反应。
恰有金风细细,却冻人彻骨……
“还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默了片刻,沈弱流目光扫过下首群臣,未理会沈青霁。
“是。”
群臣起身,沈弱流才带了丝笑,又轻又薄,“皇叔说得是,可这老祖宗的规矩,做后人的岂能说不遵循便不遵循了?”
他下了台阶,与沈青霁擦肩,眼眸中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朕的身子嘛。有皇叔在,朕自然十分警惕,免得叫皇叔担了这诅咒君上的骂名呐。”
沈青霁闻此言,脸色一变,神色佯怒,过了会儿,才阴阳怪气笑了声:
“臣……多谢圣上体恤。”
沈弱流未做理会,与身后随侍往祭场中间走去,那里有鸿胪寺一早备好的御马,他需得架御马绕祭神台一圈,操弓猎取上林署提前豢养的公鹿。
祭祀之后诸位随侍的官员才好驰骋猎场,群雄逐鹿。
……百官跟着他,沈弱流袖中攥的发白的手陡然松开,一排绯红月牙痕迹深陷掌心,像是被小兽啃出来的。
福元见他面色不愉,低声询问:“圣上,您还好吧?”回头看了眼沈青霁,愤恨道:
“圣上,绪王嘴上也没个忌讳,竟敢说这种不详之言……”
“多嘴!”沈弱流抬手示意他打止。
盯着手心的浅淡月牙痕迹发愣,鹰坊豢养的黧羽海东青盘桓与天穹之上,翅膀带起风声呼啸。
“朕没事,几句刺话,朕还死不了……”沈弱流垂手,目光放远,投向天幕。
突然,一只海东青振翅急冲而下,扑向丛林,短促的哀鸣惊起大群飞鸟,顷刻,利爪攫着一只杂色松鸦,撕碎,生吞入腹。
沈弱流突然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福元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福元仰头,天穹高远而湛蓝澄碧,并不想是要落雨的样子……
海东青长鸣,飞上天穹,鸣声高远,一根松鸦的褐色绒羽随风打着旋儿飘下,旋即被吞没在纷纷落叶之中。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