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着厚重羊绒地毯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西洲年穿着轻便舒适的素白缎衣坐在榻上,他肩头的袍子显然是刚披的,他没太仔细整理,一头长发倾泻松散地铺下来,在灯下闪着光泽。
巴雅听闻如此大事,立即要求觐见西洲年,可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西洲年才又传召我。
显然他睡得挺早。不过现在他别想睡了。
帐内数十名亲卫左右排开,盔甲冷锐地泛着光泽。
西洲年平淡的脸上带着刻意忍让的平静,但我知道,极度的静谧才是山呼海啸的前兆。
“赐座。”我的待遇也是好起来了,才未走几步,他就让人搬了凳子。
我也不客气地对着他坐下。
“你们都下去。”西洲年又说,于是巴雅和雅琳屏息凝神退到外面。
他特意将身边清场,只剩下一群不懂中原话的侍从护卫,再度看向我:“来,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你干什么好事了?”
此时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带着些赌徒般的狂热和触底反弹的斗志,准备干一件大的,回答时内心毫无波澜。
“巴雅已经和你禀报过了。”我故作扭捏地用袖子遮了下脸,主要是为了挡笑,“你现在喊我过来,无非是想亲口听我再宣布一遍,对吧?孩子他爹。”
最后四个字像千斤压顶一样,西洲年丝绸般华美的面容被压出了一丝裂痕。
他挺能忍的,这都没崩溃。
“再胡言乱语,我非得把你的舌头摘掉。”声音毫无起伏,可撑在膝头的手分明有些颤抖。
他的眼睛四处搜寻,恰好面前摆了一张矮桌,于是懒懒伸手够到上面的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似乎想喝,却又放下。
他眼眶窄了一窄,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表情,“有意思,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扯谎也不扯得像一点。”
他站起身,踱着自信的步履,带着成竹在胸的质问一句句靠近:“骗骗十来岁的黄口小童也就罢了,你当我在室无知么?你我连水火交融都未有过,你哪里来的身怀六甲?你……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没忍住。
当西洲年说到“你当我在室无知”那句时,光屏传来二号机嘹亮的心理活动:装货。
二号机:你牵没牵过女人的手我还能不知道???……
噗。哈哈哈哈。但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如实说。
我艰难地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还有一句话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你我确实未有夫妇之实。但别忘了,东梁还有另一个你。”三,
二,
一。
我默数三声,睁开眼睛欣赏西洲年的表情,几乎是同时,他上手将我下巴扳了起来。
“你说什么?”仰面对上愠怒不安的眸子,还真是有些压迫感,不过我告诉自己,都是空有其表的纸老虎。
他快撑不住了。
“你怎么回事?我宰了他。”
【叮咚】西洲年:???天杀的,编排我。我和你拼了。
两个西洲年,双双破了防。
很好,我是西洲年小克星。
我在西凉找回了场子,这种主动感是自我被绑架以来前所未有的。
一旦开了先河,接下来我忽然就会玩了。
“你不该怪他。这说到底……是你的错啊。本是同根生,你偏要暗中遣人至他于死地。他为了活着,只好孤注一掷,来求我。”
任凭他捏着我的下颚,我滔滔不绝,声情并茂,说到关键处,还缓缓垂下眼帘,带了些暧昧地回忆道,“求我疼他。”
“你……好啊你。你这是乘、人、之、危!”西洲年咬牙切齿。余光所及之处,他的慌乱尽收眼中。
我也很难受。
他大爷,西洲年居然拿平日握剑这只手掐老子,骨头都要被他钳断了。
还好这张脸是原身的脸,要是我在24世纪那具常年缺钙的身躯,我真的会去骨科挂号……
忍住,忍住,那都是为了胜利而必要的工伤,可以忽视。
我努力装出含情脉脉的语调说道:“本来我也没想到的,可如今过了两个月余,月事无信,想必是当时犯了错……安载。”
他像触电一般撒开了我,一瞬间沉默了。
我顺着他推开的惯性爬在了地上,脸埋在肩肘之间良久,使劲活动放松着下巴。
疼死他老子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不说话,我就不打扰他,只偷偷地掀起眼皮扫视屋内一众铁铠甲,猜测哪个才是二号机。
太好猜了。
在一众低头屏息的侍卫里,左排第六个人的头垂得格外的低,他挺直的脊梁意味着天生的倔强不屈,但他低垂的头颅却如此卑微无力。
有一种寡妇被造黄谣的无力感。
再度抬头,西洲年颓然地蹲在我身旁的地上,双目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没有聚焦,口中轻轻地呢喃:“到头来,还是这样了吗?”
他应该是被唬住了,第一时间甚至忘记了传御医诊脉。
不过即便他派人查了,我也有办法。在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威逼利诱过长生天一番,告诫她如果连这点儿用处都没有,我是真的会抛下她。
长生天让我放宽心,神不能放任唯一的信徒落难。
西洲年的心理素质果然异于此间常人,他很快就把逻辑盘自洽了。我的耳朵很灵,隐隐地听到他有所活动,预先转过身观察他的神情。
奇怪,他的嘴角在往上挑。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唉……事已至此,”他叹道,“我怎么样?”
“嗯?”西洲年问得没头没尾,我一时间不明白。
他又说了一遍,微仄向一侧的脑袋带着种偏执的疯癫:“既然做就做了。我只是好奇,你那时候,觉得我怎么样?”
我内心狂风大作,吹得凌乱。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一时间给我问不会了。
但只是一瞬的晃神,我发觉他正一转不转地盯着我的脸瞧,猛地意识到这还是考验。
“你那时……很努力。”我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捻来的答案连自己都不敢细想,“嗯,对。你那时很努力。”
人想象不来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言多必失。我深谙其道。
如果不是错觉,二号机的身形更加卑微。
西洲年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容也终于坚持不住,转而变成了一种濒临破碎的硬撑。
我立即摆出懂事的样子,用每天上下班都会对着地铁玻璃排练的表情管理能力,若有所失地皱着哀伤的眉:“算了,此事不能强求。我明白的,你与我……早就近乎恩断义绝的份儿上了。”
自我能够和他人改换命运之后,就模模糊糊地对生活中的事有了一个个人体悟。
世界上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需得有人去实践它。
有时候你把别人的事情干完了,那人就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西洲年兴许是有微弱的执拗想与我断离,可我这样说完之后,他慌了。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你转变得这么突然。竟是因为这种缘故吗?我明白了。”
在尚书房读过书的,悟性就是好,你想吧,想吧。想破了头都是在帮我的假话圆场。
我心花怒放又面若寒霜地目睹着他一步步掉到这个圈套之中。
“我做的事,我自己认了。我会和父皇请罪,让你留下。”西洲年想了想,把披着的衣裳穿上了,“我现在就去。”
……
等待的时间很无聊,我坐在圆凳上,无所事事地打量帐子里的东西。
这里应该是西洲年会客的堂亭,也就是外帐。再往里走是处理书文的区域,寝居的空间则更深,要绕过一道屏风通向另一个空间。
我不好意思乱走动,就随便拿起手边摆在榻上的书,翻开全是西凉语,又很无趣地放下。
【叮咚】光屏来消息了。
长生天的对话框经过一阵电流波动之后,慢慢稳定下来,就像她在赛博世界里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
长生天:哇哦,你刚刚哄那傻小子的假话我都看见了,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你的每一句话都被本尊记录在案成为呈堂证供……哎,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你这小妮子说自己是来我们这儿上班的,莫非平时上的就是这种班啊。这不就是诈骗吗?
我说:“上班就是诈骗。”
长生天:啧啧。
过了一会儿,长生天又说:如何?想到什么法子救我了吗?
“哪儿有那么快呢?”我没好气答,“这才刚过了一天,我现在事情很多,别给我上压力。”
长生天:压力?
我懒得解释,问她:“你怎么把自己关进神像的?”可能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存在很大偏误,长生天自述的事件始末对我而言总是很抽象。
我现在还是想不通。
如果破像就能破局,如果是这么简单粗暴的物理方式,何至于让她困在这儿整整三年?
神为什么会反过来被仿照自己造就的死物压得不得超生。
“Nonono. ”顺带一提,长生天和我学了很多新词,“你要廓清一个概念,并非我像闭户入室一样将自己‘关’进去,是我进行了某种仪式,实现了神的降临。”
仪式?
我想到黄昏时分的“填像”,“是那样的仪式吗?”
“不太一样。填像是西凉人习俗,人人约定好如此做,便做了。这还远达不到仪式的概念,仪式一旦实施,必然有某种因果的必然性。”
必然性?
我想不明白。
长生天也很苦恼:哎呀呀呀,能有什么办法和你解释呢?思维定万法,万法懂不懂?我问你,世间万法的起源是什么?
我即答:“如如?”
长生天大骇:什么乱八七糟的?谁告诉你的。
“没事。”我尴尬地搓了下鼻子,更加怀念故乡的风霜。
没曾想长生天解释不来的“仪式”很快来了实例。挨到近子时,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好大的阵仗,可能要有近百人。
随后帐门被掀开,困得迷迷瞪瞪的我看到一名面色凝重的女人踱步进来,有点儿眼熟,但大脑放弃了将那张脸对号入座。
女人狠狠剜了我一眼,环顾屋内,西洲年的亲卫无一不在地行礼,我这时候都迷糊了,有样学样跟着跪下。
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到一旁的矮桌,身子也跟着走过去。
接着女人好像抄起了什么,朝着我手腕一扬,一杯冰冰凉的液体带着清淡又独特的香气迎头洒下来。
“妖女贱妇!害得安载像什么样子。我从第一眼见你起就知道准没有好。”西凉王妃冷笑一声,掰过我的下巴,“也是,你们东梁女人十之**就是狐媚子,难登大雅。”
她冷笑一声,旋身走到帐子正中的扶椅。
我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默默伸出舌头在嘴角舔了舔。怪不得散发这股气味,原来是酒啊。
这一出闹得我也醒了,看了看那盏泼酒的空杯,想起是西洲年刚刚倒的。再看了看他之前倒酒的壶,好大一个,分明是用来装茶的那种圆肚子。暗自心惊。
这小子装了满满一壶的酒,是打算自斟自饮恨西北吗?
看来他受的刺激很大。
【叮咚】任务成功。
啊?我正想得入神,被突如其来的奖励界面吓了一跳,发蒙地点开提示。
【素来不和】你与西凉王妃素有龃龉,终于在某一日爆发了更激烈的矛盾。任务要求……
死去的记忆重新回到我面前,前些日子惦记不来的事情,现在阴差阳错还是找上了我。
体力 2。
长生天忽而激动地从通讯录里弹出:对!就是这个!
长生天:就是这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