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洲年昏迷的时候,宫里还发生过很多事。我不仅为柳家置了盐官,也没放弃过修舱这一条方法。
太史局的庭院共有两方,以一道回廊相连,建筑仿旧前朝的兽脊飞檐,日照正中时,阳光会在青石板上投下各种样式的动物影子。
“公主,天师大人正在书阁整理古册,请随臣从这边走。”一名侍从做道童青衫打扮,腰上挂着太史院特有的牌子,一路引我向长廊尽头。
行人容易被流光溢彩的霞辉迷住了眼睛。沿着石阶走进去,上方屋檐金绿色的剪边像云层一样起伏,刻画着祥瑞的纹样。
风头最盛的植被从早秋的金黄落花,换成了桂树兰枝,这里一年四季总有花开。
陈捷正闲慢地抱着一捧蝴蝶封装的册子,亭亭立于书架之中,乍然看去,确实很像谦谦公子之流。
然而走近之后方能看清,此三本书的封页分别写着《风流王爷俏十八》、《满朝文武两开花》以及《俏皇子被困围谷场》……
气质全无,意兴全无。
我心虚地揩了一把手心里的汗水,说起正事。
传输舱最大的问题是能源不足,电池和储备电池都被雷劈飞了,无法启动。
我曾经听谁说过,陨铁碎成两半之后,有一块儿被送到了宫里。我猜想是电池那一部分,也暗中去查过,可各库之内却没有分毫记载。
陈捷回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臣爱莫能助,许是当初的记载错了,也许是……这东西对圣上而言无用无趣,宫人渐渐忘了,就寻不着也未可知。”
这一下把本来有起色的事情一下打入了死胡同。
我悻悻然与他告别,陈捷却喊住了我,张了张嘴,又问:“有些事臣本不当问,公主为何如此执意于陨铁。子不语怪,力,乱,神。臣原先以为,公主不应当对这些虚妄之事感兴趣。”
“虚妄之事?”我笑,“那么陈大人又是为何明知虚妄,仍愿意力助本宫呢?”
陈捷不说话,站在树影斑驳之下,垂眸送别我。
宫人来报,西洲年适时地醒了。
率先闻风而来的是羽林卫,他们与祁战负责调查江伯永失踪的案子。在我的记忆里,江伯永分别之前跳车去追西洲年。
因此羽林卫查案时,将西洲年划为了嫌疑之重。
“你回想一下这人。”
金吾将带来一副江伯永的画,像捧在他眼前舒展摊开了看,“他是江家小公子,迎击长唐时随军出征时,与你同行过。”
画像上的少年如一块和阗玉般清隽,眉眼弯弯的带了几分笑意,好看是好看,但安静极了。
我总觉得这画不够像江伯永,他不会这样乖乖巧巧坐着傻笑的。他的笑是鲜活的,是旋着身子探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折下一株花时,眼角朝你得意地一勾。
西洲年端详了少许,说:“我认识他,但当晚并未见过。”他又举目瞧着我的眼睛,问了句不相干的,“江伯永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他是直接对着我说的,于是金吾将不便再接话,只恭谨等着我出声。
我只好说:“与我无关。是金吾将军找你谈话。”
“喔。”西洲年轻笑,“我知道了。”
一双眼仿佛要将人看透。
江伯永消失之后,我心底的确有种空落的怅然。
早知结局会是这样,当初就该对他珍惜一点。
江伯永从前一直在这儿,我并不特别地体会自己的心情,也不认为他和其他的人有什么不同。但是他失踪以后我又很难受。
那晚上京鱼龙混杂,有各方不知道什么立场的刺客,也许他早就遭遇不测了。
西洲年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坐着,又说:“六公主,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与他遇得到一起去。当时有人想杀我,我受了重伤,一直藏在鼓后,险些昏死不醒。”
他所说不假。鼓楼的楼梯是唯一且直通的,即便我无心留意,下方有羽林卫与刺客在通道缠斗,数十双眼睛都可以对证。
金吾卫最终没问出什么。
等他们走后,已经到了正午,小厨房熬了太医院的方子送到对影宫,之后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传输舱需要电力,而西洲年恰好有漏电的特殊机制。通过一两个小实验之后,我确认西洲年的电是直流电,并且血液离体之后仍然有效。
看来此技可行,正式投入实施。
于是西洲年成为了我最重要的座上宾。
只是这座上宾不是那么好当。
最初,他拿到补品,甚至还有闲心在喝药之余说两句浑话,“照顾我?哦,喜欢我。”
直到我面不改色地给他抽血体检,进行了三五天冰冷的科研关系之后。西洲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小白鼠。
期间,公关一度看不下去,劝我:“这不好吧。把人家当血包。”
我说:“天才的事你少管。照这个进程下去,我不需要修什么bug了,我直接能跑了。莫挡姥姥的路。”
公关无言以对。
西洲年也在日复一日的尽心照料之下,对药膳的心态发生了极其大的转变。
现在,他见到婢女送来的碗盒,全然没有一分半点欣喜,反而面色大变,躲到池塘的凉亭里,对着锦鲤自闭。
“你现在身子不好,要补血。”
婢女在桌上放下食盒,又摊开碗筷,我说,“这是本宫让太医院调配的红枣桂圆阿胶人参鹿茸健脾健气汤。”
“嗯。”
他侧目看了一眼盒子,有气无力地抚摸着一只花白渐变的猫,仿佛已经看透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猫儿竖起的瞳孔缩成一个窄缝。
我想不明白一碗药膳对他而言有什么痛苦的,又不是害了他。而且即便不吃补药,我也会开采他的。
“心疼一点自己吧。”我将那碗浓稠得倒杯不撒的汤药往西洲年面前推了推。
西洲年看了看液体中起伏的植物块茎,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嘴唇,面露抗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循循善诱道,“你的伤刚好,正是虚弱的时候。看医院都说,应该再养养。”
如此这般。在我连哄带骗、旁征博引之下,西洲年终于神色古怪地咽下今天第一口药粥。
我面前竖着光屏,正打开到他的人物界面,各项数值都有细微的变动。然而幅度最明显的还要数血条,本来岌岌可危的数字,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静心维持下,恢复了一个正常的水平。
从光屏移开视线,发现西洲年又停下不喝了,正掀起眼帘灵光四溢地看着我。
相顾无言少许,他忽然,说:“你……真的只想让我好好养病?”
“不然呢?”
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倒也愿意力尽所能以为报。”他轻咳了一声,又说,“我身体尚可。还年轻着。”
“那又怎么样?年轻也未必撑得住,小心驶得万年船咯。”我瞥了一眼他小臂上蜿蜒的青色血管。
西洲年的身形僵了僵,轻笑了一声,低喃出声:“你够贪心的。”
我却不知所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他搁在桌边的汤碗和勺子,示意他自觉。
西洲年掀起眼皮哀哀盯了我半晌,慢慢地端住剩余半碗药汤,嘴唇蠕动着小口啜饮完红色的汤汁。
将空碗搁置在石桌上,西洲年拭了拭嘴角:“可否再问公主一件事?”
“但说无妨。”
他眼神闪了闪:“我知道公主来自和我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很好奇……那里的人有没有见过月亮?”
“月亮?”我禁不住好笑,“当然,我们还见过你闻所未闻的东西。”
“在我们这个世界,无论中原人还是西凉,都喜欢用月亮表明爱意。梁国总戏讽西凉无礼制,可西凉人也有自己的委婉情话,我们会告诉心爱的人,‘月亮照在沙丘上’。”
我说:“用月亮寄托情意,是各地都有的事情。”
“喔。原来是这样,”西洲年欣欣然地笑了,“我还以为是公主不懂得含蓄。”
“含蓄和月亮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所以。向外面看去,只见青天白日,更加不懂得他提及此事所谓何故。
西洲年静静地抚着唇,突然低下头,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才沉沉地说:“意思就是,你该用更合适的方式表明心意。你不能让我误会,以为获得了你的喜欢。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听闻此话,我一阵阵发晕。我一片冰心把他当病号照顾,他瞎说也就罢了,难道还真错觉我看上他了?
真当自己是什么金珠玉环的宝贝。发桃花癫!
“看来你的身体大好了,精神充沛得很,有心情胡思乱想。”我没好气地撇下一句,随后在西洲年异样的目视之下,阔步去了太医院找负责配药的李大夫商讨,给西洲年换药。
臭男人配不上每顿一碗三两银子的贵羹。
谁料,和太医一谈话却爆了个响雷。
李太医语出惊人:“呃……既然公主有吩咐,这自然是可以的。不过请问公主,需要修改哪方面的用量?是这个……咳、是要增加壮阳之药,还是补血的贴剂?”
我卡壳了半天,反应过来以后,顿足道:“什么意思?本宫何事让你加过这些东西!你们太医院怎么擅自调药的!”
李太医慌不迭解释:“公主息怒,这益阳草药大多药效温热,有道是虚不受补。微臣等也是顾及西凉驸马当前的情况,才擅自加了补血的药材,望您……”
倒反天罡!我要的是补血的药材,现在反还成了他们细心。我怒从心头起,拉着李太医进到药台前面:“来来来,你把本宫送来方子找出来!看看到底是你们老眼昏花,还是本宫色胆包了天了!”
李太医慢悠悠拉开抽屉,把一张压在铜秤砣下的宣纸展开。
“这是您宫中的姑姑送来的,特意嘱咐了臣等按照此方调配。这几位药材昂贵,还是姑姑专门送来的……咳。臣等,看到如此架势,不疑有他啊。”
我眼前一阵阵黑色的金星冒出来。天都塌了。
二十二味壮阳的贴剂,广告里的明星商品都不敢这么制作。我在字缝里来来回回的看,看出这方子发明者潜藏的两个字“着急”。
脑海里轰隆隆地作响,来来回回地播放起西洲年的话,“公主不懂得含蓄……”随后是太医的话,“益阳草药大多药效温热……”我倏的又想到自己怎样大言不惭与西洲年说:“我觉得你还能加大剂量。”
加大剂量。
剂。
量。
我不知为何会是现在这样,半张着嘴看了看长穗,又看了看地砖,只恨地缝太紧密钻不得。
风中像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拍打我的面颊,让耳根开始一路向上都烫得不可忽视。
【叮咚】公关又欠欠地冒了出来:“完咯,这下你不想也要被误会看上那个西凉人咯。”
“啊啊啊啊啊——你闭嘴——”我溺死在一片羞愤的浪潮中。
没事哒没事哒,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了呀。
长穗盯着药房半天,忽而叫道:“不对!这不是大夫的字迹。”
长穗就是“我宫中的姑姑”,听到他这么说,再也不能置之度外,直辩解道:“公主明查!绝非奴婢所送的那一张。”
李太医终于反应过来:“噢,对。诚然不是这位姑姑送来的。是另一张面孔,臣等做御医的两眼里只有药材,不曾与女眷有那么多交集,认不得其中门道啊……”
我抿唇不发一语。这事明摆着是有人背地里使阴招。
难怪西洲年每每服药之后,我看他面色立竿见影地红润,还夸太医医术好,却原来是被药性催的。
越想越气闷不已。
“耍心计耍到他祖奶奶身上了!非得揪出这个做手脚的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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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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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