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小江灰溜溜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孩子还是太嫩,为人处世老实巴交的。殊不知很多事并不会按照表面看上去的道理运转。
就比方说他与二皇子狭路相逢,二皇子明显比他更着急,那这时候就不是谁官大说了算,而是谁不急谁是大爷的。
江伯永走远之后,二皇子像斗胜了的公鸡,昂首走向他胜利后得来的领地。他撩起衣摆前袍,在石凳上坐下,然后小心把丝绸衣摆在膝盖铺开摆好。
看来今天没有老五暴揍揩油老二的好戏看了,我自觉没趣,准备打道回宫睡觉。
然而刚转身一半,脚步声起,暗香浮动,萧荷疏影摇曳,花园小径的另一头出现一道身影。
我未旋完全的身子又勤劳地趴回了假山石后,顺着孔洞朝那边张望。
刚坐下的二皇子眼中再度燃起希望,又黯了黯。有刚才的乌龙做前车之鉴,他这回特意定睛巧了一番,确认那来者是个女人,身着一条男子断不可能穿的粉黛色罗裙,腰间挂三副金银蝶花链,走起路时叮铃作响。
二皇子捏着拳,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在我的角度能够清楚看见他对着空气演练了两遍微笑,才自信起身,朝那女子迎了上去:“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原以为佳人毁约,我心甚哀之。可现在有素素在身,何须往秋日明月?我的月,来了。”
神他大爷的月来。
我想我还是太仁慈了,打他打少了。他这样子明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凡有机会就要像猪拱白菜那样舔人家小姑娘两口。
难绷。
但那粉黛罗裙的姐姐虽不是后妃制服式样,也断不可能是张素素就对了。
我没认出她是谁,全然陌生的一张面孔,蓦地在夜路被七尺有余的男性生物跳出来一吓,并且,该人形轮廓黑影还贱兮兮、油滋滋道了一句:“小美人儿。”
电光火石之间,粉黛姐几乎是条件反射做出了回应。只见她裙下生风,绽放如一朵百褶牵牛花,顷刻间一个鞭腿过去将二皇子扫到,竟然打了一套与防狼拳有八分相似的防卫。
“让你美?让你人儿?你还敢不敢怪叫了?哪里来的流氓连小爷也敢碰?花花肠子还特么剑走偏锋了你!”
虽然来者身姿绰约,腰段娉婷,但一开口声音却格外生涩放犷,显然是个青年男子。
打扰了,粉黛姐是粉黛哥。
在一片粉黛哥的高呼叫骂声与二皇子哀嚎泪涟涟的讨饶之中,我默默离开了现场。
太暴力,害怕看了做噩梦。
至于这位没站在光里的英雄是谁,我并不急于一时寻找答案。此事必将沸沸扬扬,人言会告诉我结果。
很快前朝后宫都传遍了,二皇子偏好男风,思慕张家少爷成疾,求贤未果,饥不择食,屡屡向其他姣好少年出手。宫宴当晚,更是遭到新晋国师陈捷一顿毒打。
一时间京城上下人人自危,尤其是一些放浪形骸成性的世家公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们身上见到了肃杀端正的意味。出入交友时时刻刻注意避嫌,举止之间恨不得天理人欲一块灭全。
明明都是在风月场所来去自如的主,却一个个庄重地走起了禁欲那一挂的路线。
可见“二皇子是南铜”这一传言对京城交际圈的伤害有多大。这些男子都害怕自己对女人做过的事情重演在自己身上。
就连往常与赵风远关系甚笃的礼部侍郎,也在下朝聊天时抱着手,频频推拒向前半步的二皇子。
假如赵风远站在路中央,侍郎就恨不得缩到路边树荫后头:“殿下恕罪,恕臣回避,臣还未有婚约,而且臣对殿下是一片拳拳挚友心,决不能有半分变质啊。”
二皇子的脸色差得更厉害。这件事他很难办。
显然当前的状况已经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了,可是二皇子不知所措。
彻查?查得越大,越会让此事名震四海。放任?那就只能自己憋着一口气。
朝中上下一派诡异又迷人的紧张气氛之中,唯独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小轩窗,待开张,铺展宣纸,墨迹走千行。
我蹭着热度,文思泉涌,提笔落在香草抄底宣纸,写下全篇第一行话:“众所周知,天下共有四国,可鲜有人听闻在此四国之外,更有一国名曰‘莫须有’,莫须有国有一皇子。相传,皇子年少时分,是在乾坤殿后门卖沟子的……”
我坐卧长塌前,撑着下巴,自如地拈着毛笔,还时不时转一转肩膀活络一下筋骨。从寝宫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这天晴空万里,一行南移的大雁直冲云霄,消失在宫殿屋檐瓦片之后。
这一幕,堪称大梁文化产业升腾之端由。
梦开始的地方!
《风流王爷俏十八,满朝文武两开花》第一卷便在此情此景之下完成了。
在全国人民喜闻乐见的秋收时节,这消息成了市井坊间最为津津乐道的消闲读物。
实际上,梁国从前的人均识字率不高,劳动人民本应该是不爱读书的,但得益于二皇子亲自助推的文化普及政策,全**队上下都能识一两个墨字。
二皇子也算是自己坑自己第一人。
我八月底得闲再度去河西城巡抚,已发现田垄地头,人人都腰间别着、手里捧着一卷或誊抄或刊刻批印的小字书,细细地读着。
大人们忙着种地,就派一名代表念着听,还要轰赶走十四岁以下少年儿童清场:“去去去,跟你三哥去那头柳树上摘俩枣去。”
“娘……”小孩咬着手指,一步三回头,“什么叫解下丝绸褂子对着丝瓜藤倒买倒卖两瓣白南瓜?”
他娘抡圆了蒲扇大的手掌照着小孩屁股给了两下春雷惊蛰般实在的痛打,“小孩子家家的,不该问的少打听!”
三哥哥领着哇哇大哭的小孩走了,笑着说:“小孩儿,你的南瓜现在就被打裂咯。”说罢让他爹虚踢了一脚。
随后只剩下笑而不语的大人,一片其乐融融的沉默,尽在不言中。小孩的娘在田垄一座座小山堆似的麦秸秆上坐下,摇头慨叹:“唉,这位来钱先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启笔。”
来钱先生,是在下笔名,一种朴素的直抒胸臆。
有人说:“坊间早就有好多续稿了。”
一名老汉擦着粗糙酱紫的面孔,一派不屑:“那些我找张秀才要来看过,别买,徒费钱,都是些文人冒名顶替写的假作。咱种地才赚几个字儿啊?留着给来钱先生上供。”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有人由衷道:“是,别人写的不对味。还得来钱先生,来钱先生是真会来活。”
我听得暗爽,转头回了县衙暂住的客房,铺开笔墨又唰唰写了三篇。写罢却不急着发,像这种市场讲究一个边际效应,且等它在隔壁县、百余里地外、再到边境,逐层传开,我再一举连推三章爆款,直冲销量榜首。
恶心二皇子兼顾商品地域输出,这一招叫双管齐下!
我的书从第一卷写到了第三卷,直写得人手一本。
刊印的老板接连催了几遍,“写好了吗?”“手稿也行,我们的人帮您改笔误。哎是是是……额,一篇也行,不用成册。”“几家书肆催惨了!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您一月到头见不着人呢……”
我投稿的身份是假的,住址也填的是宫外的宅院。
实在被催烦了,干脆跑路。又一连躲到河西半个月。
天气由暖转凉,雨季如期而至,秋老虎被如麻的密集雨脚淋得不见踪迹。
“主干,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沉默了好久的公关难得找我谈话。
我正在长椅上悠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能有多好的事。公司都倒了,你给我结款吗?”
公关说:“你想不想早点出来?”
我立即换了一副嘴脸:“公关哥哥,您有什么吩咐,给小的一个明示。”
公关大汗:“你把西洲年找到。”
“……找他干嘛?”
“你的情况说到底是设备故障,而西洲年……是个漏洞。”公关说,“系统崩溃的最大原因,是它的运算处理机制理解不了现在的困境。你修好西洲年,兴许设备就能跑得动了,退出选项也就恢复了。”
我先是一喜,很快又冷静下来,自泼了一盆冷水:“在书里找人和海底捞针一样,算了吧。”
公关却说:“西洲年受了伤,又是自己步行跑的。他不可能走远,你觉得他首先会往哪里去,最需要做什么?”
“疗伤。”我茅塞顿开,坐不住了,调来一支禁军,就要往河西去,准备一刻不停地在渝州新府、几国边界巡查。
一开始我的兴致还很高,有些风吹草动立即就马不停蹄赶去勘察,然而一无所获,渐渐懈怠下来。
这天照例在练兵整队,准备搜查。营外来了一队人,是军中左护卫与副官。
他们一个两个眉目凝重,看起来愁云不展,身上背着的革质箭筒也没有摘,像是刚从靶场过来。
我正靠在窗子边的长塌,下午的时光闷热,白昼太长,人有点儿困乏。
“公主。”左护卫还行着礼便直截了当道,“军中弟兄们也该发饷了,却出了事端。”
偏这会儿出事,我还等着军队帮忙,发不出工资谁给你干啊。我急赤白脸追问:“怎么啦?怎么啦?倒是直接说啊。”
副官赶紧接话:“押送粮草的官队傍山城的关口卡住了,说是账目对不上,让人现场重新清点。”
傍山。又是傍山。
我皱眉:“这事怎么今天才说?”
副官请罪,说:“属下也是今日刚得了消息,算起来约有十日。江左大营那边也出了问题,大皇子上书送往河西军中,想借咱的饷。为着这事情,祁将军已去宫中汇报。”
我耷拉着眼皮,骂道:“二皇子怕是屁股痒痒欠我多踹两脚。”
副官干咳了一声,却解释:“这事虽在傍山,倒不一定是二皇子授意,而是……那太守与上京转运使似是有些过节。”
“转运使?”我琢磨了一下,“这一回押送粮草的是谁家小子?”
“小子?”副官飞快一拍手,“是了,确实是小子。”
京都转运使总揽一路的财赋,是个不可多得的肥差,然而一路上舟车劳顿,这种事务常丢给官宦家中的年轻子嗣挂职。
“六公主想必听过的,这次是张尚书家的公子。”
张家公子?那不就是张素素的爹,张素素的哥哥吗?
他做了转运使。难怪说此事不像是二皇子授意,我现在信了,二皇子可不想得罪他单方面奔赴的未来小舅子。
可是,“张家远在京中,傍山府太守和他们能有什么过节?”
问到这里,副官的表情略有些古怪,和左护卫对视了一下。
后者讷讷道:“这个……属下也只是听说,傍山城内有个庄子,是太守建的,虽说如此,那庄子收了各地奇珍,实则是用来孝敬二皇子的。”
“喔,太守是替他主子做事的。”我懒懒抬了下眼皮,“挺有意思,张家二小姐是他主子心心念念想的人儿,他不好明着记仇吧?只能借着对付我的说辞,偷偷挤兑一下张居一。”
“是这种道理。”左护卫点头赞同,“不过无论如何,傍山乃运输之重地,傍山太守占了先机,确是摆了弟兄们一道,又能驳仇人的脸面,可谓一箭双雕。”
我想了一下:“他们有什么过节,闹得这么厉害?”
“抢女人咯。”副官说。
“不尽然,也抢过男人。”左护卫又说。
我坐直起来竖着两只耳朵听,揪着左护卫追问:“怎么回事?怎么个抢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