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午歇的时候,皇帝入秋服香色的暗团龙纹袍,因替她上药,马蹄袖挽出月白。她执意要缩回手,固执地说,“万岁爷万金之躯,不该来此。我的朋友出门去了,片刻就会回来。请您松手。”
挑子涂在红肿之处,配来的药膏里有薄荷,薄薄敷上一层,泛起清凉。皇帝眉心微蹙,一手上药,一手定下她掌心,肌肤之间有所触碰,察觉到一人手凉,一人手热,两下里宛如煎熬。
皇帝不紧不慢睨她一眼,“不想让人瞧见,就不要胡来。”
他声音沉笃,“不聪明则愚,聪明过头则迫,两样都不好。心里澄明,故意捏着度讨人厌,更不好。”
连朝勉强稳定心神,在榻榻里歇着只穿了单薄的缣衣,她往毯里隐了些,才硬声说,“宫女们无端被牵连偷盗,情急之下惟有拼一个理字。顾不得什么聪明不聪明,能保全一条命,就是幸事,能体面地保全一条命,就是聪明。”
皇帝把挑子放在一边,慢慢将药膏盖上,才道,“贵妃让张存寿来拿人,你的主子是御前,是朕。被带到慎刑司,你铁骨铮铮,不肯认错。张存寿教唆着打板子,你见那庆姐与你一同受罚,才肯牵扯进朕。你明有办法可以让自己少受些苦,张存寿来拿人时你并非如你所言,进退绝境。究竟是你不知,还是不愿用,朕不想知道。”
皇帝声音益发冷,“那么,去慎刑司有多少将计就计,真是被逼无奈么?你满口刚正,却认他人之罪。是想死,还是知道自己死不了,想走?”
“你又怎么料定,被认作祸由,众口铄金,还能保全性命,得偿所愿。”
连朝再不说话了,一时情急,伏在榻上低低地咳嗽。倒教他在余怒里叹了口气,“喝水不喝?”
“不渴。”
皇帝见她形容羸弱,这几日磋磨得人清瘦三分,额上汗珠细细,便袖帕子放在她枕畔,板着脸道,“打了些手板,自己找来,该。”
淡淡的龙涎香,御用衣袍皆以龙涎熏沐,形影不离。她忽而偏过头,问,“那您呢,您又是为什么纡尊降贵?因为高坐在上观蜗角争斗很有趣?因为当年阅选我坏了您的事?还是就像看猫儿狗儿,觉得很新鲜?”
皇帝气极反笑,毫不留情地伸手,在她额上叩了个爆栗,她吃痛,没法子拿手挡,皱起眉头。皇帝道,“因为你胡思乱想,因为你胆大妄为,不识天高地厚,让朕十分失望。”
她悻悻地,“真对不住,您一早提点过不要在您跟前现眼,奴才又现眼了。”
皇帝“哼”了一声,“所以朕自己来瞧瞧了。”
她问,“那您看到什么了?”
皇帝垂眼打量她,似乎在仔细审视她的眉目。
“看到个有孤勇的人。看到个有心思的人。看到个嘴十分硬,心十分坚,有胆识,有小智,有恃无恐又虚张声势。”
他伸手拿起帕子,若即若离地,拭去她因为久睡而沁出的薄汗,香烘浓浥,气味如同烟雾,时隐时现地重叠。
“我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探究,“究竟是我将你护在身后,还是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以行动告诉我,你是如何地爱人。如何地,哪怕豁去性命,为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所谓‘朋友’。”
他问,“值得吗?”
她想也没想就即刻给了他答案,“值得。”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
而她清亮的眼睛,带着探究,普天之下,无人敢直视天子,她却看着他,在他袍袖隐约之间,如清泉流泻。
“万岁爷圣明烛照,知道我的为人。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更不是您想象的,什么美好的,善良的,温良恭俭让的,宽容的,忍耐的。我不是,我通通都不是。所以如果您需要找一个寄托,最好适可而止。”
皇帝蓦地笑了,将帕子收回袖里,很不可思议,“你不光爱写朕用金片子屙屎,也很爱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不置可否,“你在我面前,谈什么因果。”
一定要因为一个人具有某种美德,才值得被注视吗?一定要因为她白玉无瑕,符合一切美的、善的标准,才值得被珍重吗?
他以前于此,从未深究。
好像历来都是这样。
太姒徽音,太任大德。有娀氏的女子声名远播,诞下商的祖先契。班姬辞辇,许后奉案,一言一行合乎矩度,成为后世的典范,挂在东西六宫的墙壁上。
皇帝最终落下定论,“朕看你是写那些什么神君万岁爷误人,把人写糊涂了。”
连朝静默下来,彼此有一段沉静的无言,却并不觉得难堪。惟见尘灰四伏,秋光烂漫,居室磊落朗阔,岁月温容流过,的确是怡人的时节。
皇帝也未料想,自己会说这样一番话。平定下来暗自斟酌,一时之间心绪芜乱,安静得呼吸可闻。
末了只是肃起神色,说,“宫制绢花所用纱绫,与外头不同。就算远看,形态亦有差异。那枝头花,以后不要再戴。”
连朝直声说,“万岁爷赏下的那枚头花,是奴才自己贪面子,镶上宝石与金珠,小小宫女,不敢僭越,以后一定收藏供奉,再不会轻易簪戴。”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彼此心中都气恼,她也不避讳,竟似对峙一般,皇帝到底移开眼,拂膝起身欲走,不料看见搁在一旁的针线笸箩,里边搁着张花样子,仿佛是帽子的图样。
他似乎总算松了口气,声音还是生硬的,“去木兰之前,全须全尾的。宫里太闷人,上承德去看看吧。”
不到一刻钟,瑞儿便提着篮子回来了。见她手上已经攃了药,惊讶道,“怎么自己个儿攃药。一定是疼起来难受,都怪我,去了这么久。”
说着打开食盒,一层一层拿出来,“真新奇。我往茶膳房去,原以为都是些油腻荤腥的大菜,正愁拿些什么给你好。谁想到他们正煨着玉粳米粥,说早晨万岁爷点名要进,不知怎的又撤下来,我想着你会爱吃清淡的,给你弄了一盅,还有些酱菜呀、小馒首,你配着吃。”
连朝轻轻道谢,那米粥香得勾人,瑞儿笑着取调羹,一口一口喂她吃,倒教她赧然,“偏劳姐姐,我自己也能吃。”
瑞儿说,“都已经成这样,千万别逞能。我素日不爱说话,咱们四个好一场,我心里却明白。笨嘴拙舌,不像她们热闹,能用着我的时候,互相帮衬,这是应该的。”
连朝又道谢,粥喝了一碗,又劝瑞儿自己也尝一碗,瑞儿说什么也不肯,“你病着,我还分你的吃食,这叫什么?”
连朝便说,“我尝着觉得咸了,这会子口干,想喝水。姐姐你试试,是不是咸了。还是我病着,把味道都病坏了?”
瑞儿这才将信将疑吃了一勺,连朝温和地笑道,“御田米进上难得,今日托姐姐的运气,我也能吃上一碗,已经很足够了。姐姐为我折腾半日,很是劳碌,请也吃一些吧。”
她不欲再往此上纠结,顺势问她别的,“我刚才就看见你针线做了一半儿,花样子很新奇,姐姐做什么呢?”
瑞儿“噢”了一声,将那笸箩端过来给她看。对着天光,真是顶小帽子。
她心念动了动,却听瑞儿道,“储秀宫静主子身边的使唤丫头小朵儿,是我选进来时候一间屋子里说话的。静嫔主子养了只京巴,这几日不晓得起什么兴,要给京巴爷爷做顶官帽子。她辈分小,被姑姑们把活分下来,拆了改,改了拆,怎么做都不如意。我想我闲着帮她做一个,就当打发时间了。”
瑞儿看她表情奇怪,像是想起什么,想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却变成又愧疚又绷着嘴角的笑,十分好奇,“怎么了?”
连朝说没什么,却无端想起皇帝那张脸,头上顶着个小小的京巴帽子,偏生还是一本正经,十分生气又略带三分疑惑地问她,“你不是还在写什么神君万岁爷,写糊涂了吧!”
忽然一激灵,也顾不上疼,用手背往榻榻靠墙的夹层探了探,之前藏书的位子空落落的,她瞬间便醍醐灌顶。
于是咬着牙说 ,“京巴爷爷当真是属狗的,一眼就相中了这顶帽子,配!太配了。”
对瑞儿笑,“姐姐把样子借我抄抄吧,我刚好也要做顶帽子。就做个一模一样的,才算物归原主,全始全终。”
皇帝不知为何,连嗽了两声,赵有良连忙敬茶,皇帝却没理会,将头偏过去,继续由尚衣的宫人服侍更衣。
过了午晌,下午要往慈宁宫陪太后看戏。赵有良给领头的宫女使个颜色,意思是小心着伺候,便耷拉下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东暖阁。
常泰在外头候着,赵有良看着他就来气,常泰乐孜孜凑上来热乎地叫了句师父,“您吉祥!”
“吉祥你个大头菜!”
赵有良瞪他一眼,捏起调子幽幽叹了口气,“你伺候得好,你进去伺候吧。主子爷如今是不待见我了,明儿咱们换个过,我的帽子你来戴,好也不好?”
常泰连忙赔笑说,“咱们要是一群猴子,谙达您就是猴儿里的大王,哪里敢造次了您去。想是将将拜中堂来过,惹了主子的晦气,过会子就好了。”
赵有良冷笑一声,“已好了。又不好了。我问过昨儿上夜的全儿,听响动睡得不安,夜里叫茶叫了几次,压火呢。”
常泰跟着附和,“是前朝的事儿,让主子爷不痛快,气着了?”
赵有良压低声音,“没眼色的蠢东西!你几时见过万岁爷因为前朝不痛快?再不痛快的事儿,在怹老人家心里一过,也顺溜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你没留神,是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拿出来说嘴。万岁爷最忌讳内廷与外朝纠葛,早晚太平的,那老拜非要提一嘴先帝爷时候选进来学规矩女子的去处——”
常泰咋舌,“连姑娘?”
赵有良说可不是么,“她先前儿犯错,往慎刑司走一场,如今倒成了万幸了。说没犯错的都好好儿仍旧学规矩,犯了错的才充到御前来伺候,都是官家的格格,不算辱没,才把这事给翻了篇。”
常泰听得一愣一愣的,欲要把前因后果再回思一遍,他师傅已经板着脸,在他帽子檐狠狠地敲了记响的,“记住了!少言多思!今儿我教你最后一回,往后要自己会想。我是一肚子委屈,没人说。便宜你听来,管住你的嘴,那一位的事,我劝你也别管了。不是咱们煞得住的,别连带自己吃挂落,仙人斗法你遭殃,你就回家哭你娘去吧!”
常泰点头哈腰,“嗳,嗳。我带师父受累,往后再不敢了。”
赵有良招招手,让福保过来问法驾备得如何,间隙里对常泰说,“进去伺候吧,要出来给个信,我在外头。”
等圣驾被簇拥着出养心门,过长街往慈宁宫,天顶上的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候。虽然经过了几场秋雨,该热起来的时候也不含糊。皇帝下辇,越过慈宁门,大广场上的地砖被照得刺眼。几个宫女正由乌嬷嬷带着,张罗着要给花房新进的各色菊花装天棚。
太后在西暖阁窗下坐着,皇帝转进去扫袖子问安,老太太才坐直身子叫起来,看形容不大高兴。
皇帝在另一边炕上坐下,斟酌着赔笑道,“额捏顺遂安康。儿子昨日见了承德园子里的人,已收拾得很妥当了。初八日就出门,咱们今年在热河过中秋。松鹤斋敞亮开阔,历来为太后所居,额捏若喜欢,儿子就让人照您起居习惯,把屋子添好,若是有别的中意之处,儿子立时叫人传话过去,照着规制布置,一切以额捏舒适畅快为宜。”
似乎想起旧事,素来看得开的太后也微微叹了口气,说很不必麻烦,“往年随驾去热河,我都住在莹心堂,你少时常在前边静寄山房读书。如今在紫禁城里虽然搬了家,热河用惯了的物件,只怕还收在原处。挪到慈宁宫,屋子这么大,我住着心慌。松鹤斋是仁宗爷奉养祖母的地方,打昭慈太皇太后过身,长久没人居住,我不必惊扰,就住在原处好。”
皇帝颔首称是,“那儿子着人安排。不如今年赏月就摆在月色江声,还跟从前一样,儿子奉额捏高乐。”
太后托着盅子喝口茶,这才徐徐道,“人移物换,能保全者少。守旧求稳,立事欲新。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很多,但是我的儿,你用前朝的一点子不称手段的法子,摆弄后宫的妇人,实在不可称善,也不可称为仁。”
皇帝站起来,垂手恭听母训。赵有良有眼色,示意屋子里一干伺候的人都出去了。
皇帝方道,“儿子予循贵妃摄六宫事之权,于情于理都不该干涉。只是事发于御前,内廷宫人侍上,儿子既享之,则有庇佑之责任。不得不权衡是非,勿使一人寒心,觉得天家薄恩寡义。”
太后悠悠地叹口气,“整个紫禁城,你为主,她为仆。可在后宫,一日无皇后,贵妃便是主,余下即为仆。皇帝贸然插手后宫之事,居中调停,只会让众人觉得,贵妃失德,难以信服,才分了前朝的圣心。你不痛快她行事,没什么。放开流言,坏了后宫的规矩尺度,往后生的乱,就多了。”
年轻的帝王唇角微微上扬,生来即是如此,他的声音冷静,虽然眉眼温和,若是长久凝望,便能察觉出他的笑与好从来都是池面上的浮冰。
皇帝如同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额捏如今贵为太后,不必再似做妃子时那般谨慎。儿子承膺宗命,即位为君。再不是享国之初,与众臣分天下的朝廷。文武臣工,是因为他们对江山社稷有用,当得好儿子的奴才,才有资格站在朝堂。后宫亦是如此,有能则当,无能则退。如若还要犹豫不定,忌惮家世,殚精竭虑做成个赘婿,来做什么君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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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亥时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