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有宫人扶着,高高的花盆底,贵妃起得艰难。在一众奴才面前没了脸,一瞬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又不敢坐,便垂手侍在一旁站着,口中应,“是奴才不仔细。”
皇帝说不碍,“赐贵妃东珠一斛,这程子你劳心费神,后宫的事,让静、瑞二嫔跟着打理,你自己也会轻便些。”
贵妃后背发凉,战战兢兢地敬谢圣恩。却后两步,领着张太监一干人,退将出去了。
皇帝唇畔的笑,这才随着天色转暗,慢慢地落下来。
的确到上灯的时候。一潮人无声无息地走,哪里还敢继续盘问。一潮人亦无声无息地来,静默地点亮养心殿暖阁的各个角落,半明半灭的间隙,连皇帝的脸都有些模糊。
庆姐与连朝仍跪在地上,皇帝点了管事太监,“偷盗东珠一事,既是误会,不必深究。但司衣宫女,庆姐,毕竟有私存珍珠,里外授受,添不安本分,夸耀卖弄之嫌。”
管事太监忙点头,“万岁爷圣明天鉴。”
皇帝又喝了口茶,才说,“但先帝三年国丧未除,朕不忍宫中动添板箸。减三年例银,罚入辛者库充役吧。”
连朝惶然抬起头,赵有良低嗽一声,才知道这是冒犯天颜。庆姐轻轻握住她的手,已对皇帝叩头,“奴才有罪,主子爷宽宏,奴才叩谢圣恩。”
皇帝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定定问,“至于宫女,连朝。你告诉朕,宝石与金珠子,是你偷的么?”
她咬唇,轻轻闭上眼,再度伏身下去,庆姐一不做二不休,出声要替她担罪,“是奴才一并拿的——”
话尚说了一半,她已经中道截断,“是奴才自己偷的。万岁爷给的蓝宝石是赵谙达送来的,只给了奴才一人,与庆姐等人无干。”
室内寂闭,龙涎香与灰尘扬散,令人窒闷。皇帝的神色生冷,不知怎的,竟似松了口气,隐约流露出些子倦意。连看也不再看她了。
管事太监见此颇为为难,战战兢兢地回话,“主子爷,宫女偷窃,应杖十五,逐出宫去,永不复用。”
皇帝说,“滚出去。”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打圆场,“姑娘太刚直,又说错话儿了。那一颗蓝宝石,是万岁爷打发姑娘做帽子的利市,金珠子谁没几颗呀,后宫的娘娘们,赏人还送金瓜子儿呢。都是误会,闹这么大一场,是奴才话传得糊涂,连带两边对账也糊涂了。请主子爷恕罪。”
管事太监再不懂也清醒了,御前赵总管发话,主子爷要保的人,还谈什么祖宗家法。便连忙磕了头,稳步退出去了。
几日水米进得少,强撑精神到现在,连朝再无多少力气。只听皇帝静默了许久,才淡淡发话,“你是非要讨个罚才快活,是么?”
她的头一阵阵发晕,刚刚挺身而出的气性压制的惊惶此刻如潮水般涌来,令人肩头发颤。
“万岁爷每日躬读圣训,奴才耳濡目染,只是服从祖宗家法。奴才愚钝,请问万岁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怀美玉,就该死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罪字在顶,没有权力为自己争一个公道,求一场清白的人,就该死吗?”
她跪在那里,连身姿都显得固执要命。
皇帝说不出话来,闭上了眼,似乎不愿看她。额角跳动,连通肺腑,在她的质问里竟如钝匕剜心,刀刀见血,不留丝毫余地。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在漫长的、几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间隙,自鸣钟“嗒”、“嗒”,连续不断,从未停歇,无情地在盘面上划掉一段时间。
皇帝眉眼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倦色,“下去吧。”
赵有良要带她走,她在这盖顶的沉默里以手加眉,再度深深泥首在皇帝的脚踏前。
“奴才言辞冲撞,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请万岁降罪。”
皇帝沉沉的目光,看住她,声音却虚无缥缈,好似虚的,“你口口声声,有罪当罚,你想用自己定谁的罪,罚的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皇帝。
皇帝避开了她的眼,似乎在回避盛夏里灼热的日光,哪怕它平等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现在,滚回去思你的过,不要再出来现眼。”
庆姐半搀着人,起身出去了。他的余光,只看得见一张寡白的脸。
东暖阁彻底亮堂起来,赵有良却觉得头顶乌黑,更不敢开口,躬身侍立于侧。
皇帝无意摩挲着手头扳指,语气沉沉,“御前有心思不正的人,头一个是你的罪过。后宫有挑唆起事的东西,去查是徇私还是有怨,留着这些人,朕看你就不必留。”
赵有良连忙说是,已有人挑帘子,眼见敬事房的孙进襄在外头候传,常泰先回话,“主子爷,承德园子里的有福请万岁主子安。”
皇帝说,“传进来。”
常泰引有福进暖阁,赵有良便悄悄退出去,拦住孙进襄,又朝正吃力地往门边走的二人努了努嘴,“今儿积份功德,带着你的猴儿崽子们,赶快麻利地走吧!”
孙进襄也跟着看过去,身影十分熟悉。秋风起来身上凉,马上就到阖宫上下换秋衣的时候,单薄的衣衫毕竟难抵。孙进襄揶揄着问,“怎么,前一阵不是闹着要你背么,这么快就吃挂落,被赶出去了?”
赵有良压着手摆了摆,“新鲜!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得,谁吃挂落还不一定呢。今儿我是吃了满打满,你不信邪,你自己进去,也吃一拳。”
孙进襄敬佩地竖起大拇哥,“动手打人啦?”
赵有良觉得提点他简直是白搭,没好气道,“全打我头上了!我给慎刑司那孙子装孙子,痛快得很!你要不也痛快痛快?”
孙进襄忍笑忍得艰难,麻溜地祝他几句好,带着手底下的太监们,拐弯儿向围房叫散去了。
道儿上遇见那两个宫女子,互相搀扶着往榻榻里走。孙进襄只顾往前走,斥小太监们,“不长眼的在这里现眼,回去把眼珠子送给赵谙达,就有你们交差!”
庆姐隐约听见,原本在絮絮说话,扭头认清是敬事房的,没理会,又转过头来扶着她抹眼泪,“我的姑奶奶,你怎么那么梗哪!一个张太监就不是好种,你又问贵主子,又指万岁爷,你知不知道我要吓死了!”
连朝艰难地抿唇,抚上她手背,“端居其上者,只消三言两句,甚至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可以随意定下是非。那么今日怎样?你觉得痛快吗?愿意在慎刑司受气,还是愿意在养心殿争口气?”
庆姐咬牙,“愿意争口气!横竖是打板子、被罚出去。不如把该骂的都骂个痛快,累死总比气死强!”
连朝“哧”地笑了,早无和她细究根底的心思,“恕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你嘴太直,无意间得罪人,自己心里还糊涂。我不打紧,就只怕辛者库并不是个好去处,那是看不着、没王法的地方。是我没用,让你稀里糊涂到那里,没个人支应,等开冬怕更为难。”
庆姐说,“我有你们呢。”说着嗐声叹气,眼见榻榻就在前头,胡乱抹了把眼泪,“珠子的确是我拿的,人做事当事,有人嫉妒,下套害我,就说明我够威风,狠狠气了她们,我没什么后悔的。牵连你们往慎刑司走几天,双巧……我真是什么事也做不好,对不住她。”
她们一前一后迈进廊子,再转个弯,就是她们的榻榻。
起风了,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猛然抬头,就见双巧与瑞儿两个站在门边,肘弯上挂着厚一些的袍子,急忙迎上来,又是哭,又是拜菩萨,“阿弥陀佛,去了那么久,真吓人!”
说着给她们围上,“御前好留,要是回不来,我也什么都不怕,拼将上去,讲一回道理!”
“瑞儿,倒热茶。”
庆姐撒了手,哪里顾得上喝茶,虎抱着双巧便是一阵抹眼泪,“巧儿啊!我可又见着你了!你真是菩萨!谢谢菩萨!”
连朝接过瑞儿递来的茶,瑞儿歪身坐在她边上,见双巧大骇,一边推她,又怕力气使大了,看见她手心的伤,心疼得要骂人,鼻涕眼泪一阵乱流,忍无可忍骂了句,“撒开手!没和你在阎王殿聚首,你可别咒我!”
连朝和瑞儿哈哈大笑。
屋子里还是暖和的,庆姐抽噎着埋怨,“慎刑司,就是鬼门关!嘶,手疼啊!那群忘八东西,吃了狗屎没处使,下那么重的手!我呸!”
双巧大抵是觉得问她问不出什么,用滚水浇热茶杯,让庆姐捧在手里缓一缓,复来问连朝,“我们还好,只在慎刑司关了几日,吃住上不如意些。就苦你们,别躲!看看手,怎么红肿成这样!”
庆姐在一旁附和,“她还撑在地上,”说着把杯子囫囵滚给她,“快敷敷。只求别留疤,保全手就好了!”
双巧叹了口气,又重新去冲个新杯子,边走边说,“不晓得得罪了谁。闹了这么大一场事。他们不顾及名声,都说什么偷东西,偷东西。珠子不是你让小冯从外头买来的么?花了大价钱,叫谁瞧去眼酸,你平日又直混,里应外合,什么时候把你算计去了你还不晓信!”
瑞儿忙安慰,“都平安过去了,就别提了。”
双巧忽然想起来,“那书——”
连朝原本还笑着,被她这么一警醒,顿时心头慌了慌,又不忍让她们再担心,只囫囵说,“慎刑司带人来搜屋子,张太监连我的珠花儿都不肯放过,若是找到那书还得了?只怕我今日就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姐姐们放心吧,就算闹到御前,也没人问我书的事儿。”
四个人惊魂未定,茶喝了一半还不及,就听见外头有响动。是马太监亲自领人在门外,清了清嗓子,拌混着风声,“庆姐,收拾好东西,走了!”
双巧与瑞儿都骇然看着庆姐。
庆姐笑着去归包袱,其实没什么东西,从柜子里翻出几身衣裳,一些碎银子,带一双便脚的鞋。平日攒下来的钗环、头花、首饰,她都不由分说地塞到另外三人手里,“带着些太重,带过去也没人看,还得防着被偷了、抢了。便宜她们,不如便宜你们强。我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哎呀,要是有人睡我的铺盖,你们对她可不能越过我,让我知道了,我饶不了你们!”
双巧皱眉,“你去哪里?”
庆姐眨眨眼,“当然是去当娘娘啦!”
双巧懒得和她废话,“连朝,你实话跟我说。”
庆姐偏身拦在连朝面前,“你别威风她。外头人等着,我也不能耽搁了。”
她说着哽咽起来,扭过头又不想被看着流眼泪,“我的确从宫外带东西进来,是有错。被打发到辛者库,是我该!不想告诉你,是怕丢人。你非要问,你别质问她,我告诉你。你要看着我们平常还算姊妹,你送送我,我不想一个人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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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亥时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