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太监递个眼色,连朝与庆姐已被带上来,太监们按着她们要跪,连朝直着脖子厉声,“谙达是哪门子的主子,凭什么跪他!”
管事太监只好比比手,她急狠了,又净饿了大半日,此时力气却出奇的大,才急匆匆能看见庆姐——彼此是一样的狼狈,头发丝儿垂下来,脸上再不复从前鲜亮的光彩,倒似蓬草一样,她忍不住滚下泪来。
张太监没见过这么烈性的宫女,“哟呵”一声,就旁侧的圈椅坐下来,伸出手指着她二人,横着眼对那管事太监说,“好大的胆子!都进你们这慎刑司,还这么硬的身板,这么硬的嘴?你不会是看在她是御前出身,不敢下好打吧?我告诉你,就是万岁爷亲自审,也是铁板钉钉的犯了事,还不教训她们!”
有太监执板子,管事太监说,“打手。”便扯出她二人的手,狠狠往下上板子。手本能地往回缩,却被攥着手腕,噼里啪啦地击打皮肉,鲜明的灼烧感,不过几板子,便觉得手已经疼得麻木,不是自己的了。
庆姐边哭边受着,几次缩回手,又被拉回去,连朝紧紧抿着唇,感觉眼前一阵儿晕眩,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珠子是我偷给庆姐的,她们都不知道,我认!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管事太监叫:“停。”
张太监不满,“先前你不认,打你两板子,你就认了?”
连朝闭了闭眼,朝管事太监点头,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哑,她极力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变得有条理,“我跟在万岁爷跟前伺候,第一次有机会入宫见家人,就想做一双好鞋子。我上差的时候不定,听御前的人说万岁爷要准备祭天、去承德,我猜会从库里拿出来些好东西,又因为两样事情要得紧,我于是趁人少,溜到衣服上人的榻榻里,偷了颗珍珠并些宝石、金珠子。”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找到的御赐头花,上头蓝宝石、金珠子,是我偷了怕被人发现,自己换上去的。至于珍珠,是我后来胆小,怕被人发现,换了庆姐的。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她们无关。”
庆姐急得快要哭了,“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被打魔怔了!”
连朝没理她,径直对张太监说,“东西都是我一个人偷的,冤枉她们算什么相干?贵主子不明察秋毫,怎么不把御前所有的宫女都抓进来打,单单抓我们几个,莫不是公报私仇,想要徇私?”
张太监喝道,“眼里没主子的忘八东西!贵主子身份尊贵,也是你配说的?你还没听见么,她认了罪了,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都不劳你们审了,宫女偷了东西,杖三十,赶出去,还要我替你们做主吗!”
管事太监有些为难,“这……”
连朝说,“谙达,我们是御前的宫女,万岁爷才是我们的主子,刚才您不是说了,无论如何都得等万岁爷过问,才能发落。如今我认了罪了,要打要罚,要杀要剐,也得等万岁爷发话,慎刑司是要奉贵妃的令,打死御前的宫女吗!”
管事太监似乎被她这一句话点醒,瞬间连腰板都挺直了好些,对张太监道,“咱们慎刑司,并不辖属六宫,她们的主子要是是贵主子,张爷爷有贵主子的令,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咱们慎刑司那是一点屁话都不敢讲。但是既然人属御前,照规矩又来到了咱慎刑司,张爷爷,还是煞煞性吧。”
说话间,转对旁边拿板子的太监,努了努嘴,“把这个,单独押起来,紧紧地看着,给她吃的,给她水,别让她死了。余下三个先拘着,等回过主子爷,再行处置。”
连朝被他们拉下去,临别前紧紧看着庆姐,明明打完手板子后劲儿大,两个姑娘都疼得呲牙咧嘴,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对庆姐无声说,“会没事的。”
庆姐只顾着哭,哭得快要噎过去,也不知是疼得太厉害,还是绝望或者害怕。拘押的地方不在一处,两个人死死盯着彼此,直到衣角都看不见了,连朝才蓦然泄气,浑身止不住轻轻颤抖,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双颊,才后知后觉,是方才太过惶然,催逼出来的眼泪。
消息传到斋宫,已经是晚间。御前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原本不该去扰皇帝的清净。常泰听见几个名字,唯独听见“连朝”时,暗道一声不好,反复掂量几遍,到底还是让小太监提一盏灯,急匆匆去斋宫,回他师傅的话。
斋宫和养心殿,不在一头儿。一盏气死风在前边引路,小太监提不稳,灯笼横七竖八地胡乱晃。
路过的是东六宫,高高的宫墙,宫门紧闭,连一丝光都漏不出来,要不是步子太快,靴底擦着地面有飒飒的声音,几乎令人疑心四周都没有人。
皇帝在灯下找帖子,斋戒前特地嘱咐挑一些浅近易学的法帖,一并带到斋宫。皇帝揣摩着笔峰,与她寻常临了交上来的帖子比对,越看越不好,不知怎么,伸手托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儿涂鸦的笔迹,无声无息地笑出来。
赵有良进来时,皇帝一切如常。手边整理好一沓帖子,拿起茶盏抿一口,闲闲嘱咐,“这些收好,别与旁的弄混了。明日送到养心殿去。”
赵有良答应下,偷偷觑皇帝脸色,还是那样寡淡的表情,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他还想再看,皇帝的眼风已经扫过来,冷声笑了一下,“斋戒讲究心平气和,你跟谁练起察言观色的本事来了?”
赵有良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茶膳房的进素饽饽来了,奴才愚笨,想请万岁爷示下,进一些吗?”
皇帝说不必,“挑了一整天,眼睛看累了。歇下吧。”
赵有良应倒“是”,却性几步退出去,摆摆手让捧饽饽的宫女们退下。大总管总觉得虽然一切很顺序,却处处透露着不顺序,刚抬起头想在天幕上找找月亮,那不争气的徒弟带着他的气死风,急匆匆来“气死他”了。
赵有良耷拉下脸,压低声音呵斥常泰,“你小子会飞?不是让你在养心殿当好差,你来这做什么来了!”
常泰气喘吁吁,话都说得断续,“出了事儿……慎刑司……”
赵有良不以为然,问他,“出了事儿?是老主子有事儿?宗室们打起来了?闹起来了?还是先帝爷打陵里站起来了?”
常泰都被他贫懵了,“不是……那还没恁么严重。”
赵有良很不耐烦,“不是就滚!主子爷在斋戒,诸事不理,已经歇下。规矩道理你不是刚进宫的毛头小子,不用我再教你?你要是还这么没规矩,自己个儿去刘师傅那里再净一回,你就清白得很!”
常泰无声往里头觑了一眼,果真见帘子窸窸窣窣地放下来,御用明黄纱帘,把烛火都透成了朦胧色。里间灯渐次灭了,那零星两点显得格外遥远,恰似紫禁城晚风吹过的漫漫长夜。
这是皇帝已经歇下的信号,常泰抿起嘴,也随赵有良守在外边,等里头的人退出来,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社,土地之神,稷,五谷之长。
八月上巳祭社稷是大祀,须得皇帝亲临。不同秋分夕月的蓝色朝袍,祭社稷以明黄色通肩龙柿蒂纹,通膝龙纹,附以披领。一日劳顿下来,在具服殿换过衣裳,由众人簇拥着先往慈宁宫问安,陪太后说了好一会子话,回养心殿时,日头西偏,天又快黑了。
司衣的宫人替皇帝更衣,家常还是穿素色的袍子。马蹄袖挽得利索,尚茶的来敬茶,皇帝无意往门口望了一眼,嘴上说,“搁着吧。”
倒没什么大事,几日攒下来的折子,重要的已经批走了,留下的都是请安折。此时才有功夫坐下来喝一口茶,甘甜的茶水入喉,他又朝殿外望一眼,果真有人来,皇帝笑着搁盏,却是常泰进来扫袖子请安,回道,“主子爷,贵主子来了。”
循贵妃今日穿了一件品月色的双挽衬衣,包头髻畔缀了只颤巍巍的累丝凤步摇,稳稳当当在皇帝跟前行礼,皇帝道,“起来吧。”
贵妃却不敢坐,太监搬杌子来给她坐,她也辞了,只说,“万岁爷一日操劳,奴才此时冒昧打扰,当真是不懂事,只是事涉御前的人,奴才不敢轻易发落,才斗胆来讨万岁爷的示下。”
皇帝说,“你亲自来,必然是要紧的事。无妨,坐着说。”
贵妃“嗳”了一声,半推半就在椅子上坐了,扬声唤,“张存寿。”
张存寿便打千儿向皇帝回话,“奴才给主子爷请安。初二的时候,宫女们在神武门见家人。御前司衣的宫女庆姐,偷东珠嵌在鞋面上,拿主子的东西给自己挣体面。御前宫女连朝,偷拿进上的蓝宝石、金珠子,替到宫中赏的绒花簪子上。经奴才督办审理,连朝已承认东珠也是她偷的,由于胆小怕事,不敢放在身边,才送给庆姐。二人都认罪,主子爷,按祖宗家法,宫女子偷盗宫中财务,私相授受,理应杖三十,逐出宫去,永不复用。奴才张存寿,请主子爷示下。”
皇帝安静地听张太监说完,容色如常,仿佛是在听一件小事。众人皆等皇帝发话,屏息凝神,一时东暖阁内陷入彻底的寂静,明窗外太阳一分分西落,乌鸦带着一阵风儿轻轻扇动翅膀,太阳就彻底落到山下面去了。
皇帝似有出神,轻飘飘地问,“这样的小事,既已尘埃落定,俱认罪认罚,还闹到朕跟前,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