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得坦荡,“奴才出门时,见廊子下有个荷包,想着御前来往频繁,失落了不好。刚刚得淳贝勒着人给的信儿,奴才还荷包去了。”
皇帝凉笑,“贴身的荷包都能平白无故地掉,未免太不上心了。”
连朝本想解释,话未出口,又自知越描越黑,索性不说话。
皇帝见她不答,目光沉了沉,半晌还是好言好语地笑,“我没别的意思,平白嘱咐你一句。御前不比在慈宁花园,不论旁人有心无心,自己多留心,就不会差。”
她低着头,不卑不亢的声音,“奴才蠢笨,当不好御前的差,让主子爷费神教训。万岁知人善用,大德大贤,若肯垂怜,放奴才回慈宁花园,奴才也可日夜勤勉奉职,遥报天恩。”
赵有良原本不咯噔的心又咯噔起来,刚想搭进去说几句好话,又觉得自己是多余且不长记性,索性老实站在一旁,继续装聋装瞎。
皇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过将茶盏搁在炕桌上,转了话问:“昨儿的字交来了吗?”
她还是一贯的老实,“带来了。”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拿上来看看。”
她手里没东西,从袖管里抽出一叠纸,转交赵有良,赵有良再奉到皇帝眼前。三折的素宣,平整摊在炕桌上。外头日角偏斜,照得满室亮堂。许是久在怀袖,还有一点暗香。
皇帝拿起朱笔,跟幼时启蒙的先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替她纠笔画,边圈边感叹,“朕虽膝下尚无皇子,却也体会到开蒙多艰。”
说着晲她一眼,“站那么远,看朕么?过来看笔。”
连朝忍住一把火,往前两步,倾身去看他朱笔,不同于批复奏章的流畅,他放慢了速度,有意教她撇捺怎么运笔,怎么藏锋,怎么使力。
但见滟滟朱砂在宣纸上铺陈开来,煞是好看,一圈,一批,雍而不骄,一时间让她看住,耳畔响起很温和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想,这些纸收了去,在天桥下能卖几个钱?”
真煞风景,连朝醒过神,要抬眼去看,又想起这是犯规矩,便去看字,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密密麻麻画了好几排圈,照他老人家的个性,每一个别字罚一百遍,别提写字,掀被子都是个难题。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应承皇帝的话,“万岁爷不要有墨宝只够卖天桥的抱负。民间看章不看字,您光秃秃的字放天桥下,大约能卖个厕纸钱,所以奴才纵然缺钱,也不会这么做的。”
赵有良知道再不说话不行了,在边上捏着腔调呵斥一声“大胆”,“姑娘这可是大不敬!”
连朝马上跪下,“万岁爷是仁君,仁君体恤天下,接纳良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万岁爷!”
皇帝连连笑了好几声,朝赵有良道,“她有什么错。朕屙屎,是用金片子擦。朕不是人,吃喝拉撒都和外头不一样,那民间屙屎用废了的字纸,朕体恤民间疾苦,改明儿起也换成这个擦吧!”
皇帝咬牙,“你最好有这个本事,你书里写,朕每日御膳有整整三百道菜,一百道凉菜,一百道热菜,一百道饽饽点心,那朕可有得拉,要用不少纸,得劳你多写点,朕不吝辛劳,每张给你批两条,再命人打理好了拿来擦,你说好不好?”
饶是在御前这么久,赵有良哪见过皇帝这般,吓得筛糠一样跪在原地。东暖阁里头、外头,养心殿外的廊子下伺候的人都哗啦啦跪了一地,抚袍扫地的声音沓沓地传出去,最终归为长久地沉寂。
连朝想起方才在慈宁花园嘱咐的事,那股子不凭不倚地心气儿也矮了好些,叩了个头,语气满是虔诚,“万岁爷肯听奴才回禀民间实情,体恤民间疾苦,乃无量大德。非但体恤,还忧民之忧,体民之苦,愿身体力行,感同身受,真善至极。奴才这些日子在御前,蒙恩记录起居,当真对天家、对万岁,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觑一眼皇帝的脸色,接着说,“今日万岁爷这一番真情高论,感人肺腑,奴才听了都钦佩万分。不过民间的手纸虽然也收废字纸,大多要经过回浆重造。于贫人是节省银钱,于天家便是冗繁靡费。宋仁宗之羊羹,与民间的羊羹,难以同类而语。奴才给贝勒爷递荷包,与受万岁爷教导习字,自然也不能相较。宫中所为,官中所效,民间所风靡。奴才写几个字,真没什么,可斗胆以为,万岁此举,需要三思。”
皇帝原本只是随口顺着她胡说,遭她这么长篇大论洋洋洒洒下来,早忘了要问责她的主旨,稀里糊涂听起来还算顺耳的奉承话,譬如什么不可同类相较啊,委实让龙颜和悦几分,再到什么羊羹、官民,原本带着薄怒的目光,转了几回,倒成了端详。
“朕原本见你有慧根,却蒙昧,有意教你读书习字。听你方才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还算有条理。那先前书里的胡扯,编排些色令智昏的帝王,都是故意的了?”
赵有良倒先替她后背一激灵,得罪谁好,得罪主子爷,是犯哪门子的病。赵总管及时又喝,“真是大胆!”
话音刚落,皇帝与连朝两双目光,纷纷地望过去,赵有良板着脸塌也不是,不塌也不是,在皇帝瞪一眼后,识趣地盯地毯去了。
连朝忖过,复耐下心,还打算开口说话,却见皇帝拿起书,傲慢地别开脸,“得了,不必再扯一堆来奉承朕。御前事物,不可外传。养心殿的规矩如是。朕心中有数,盼你也是。”
瑞儿进来奉茶,皇帝瞥了她一眼,“喝口吧,省省唾沫星子。”
如逢甘霖,御前赐茶,那是前朝的大人们才有的恩典。连朝正也绞尽脑汁,说到口渴之时,喜滋滋地谢恩,双手托着盏子,吃得不着急。小口抿一次,那氤氲茶香贯穿肺腑,一切不舒坦的都舒坦了。
皇帝本在看书,抬眼时见她喝茶,清素的一个人,不是后宫里闲着作养出的娇花,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作比,最后觉得她像草。是缀着新鲜露珠的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有一股子心劲在,人活着不就活一口气吗?
偶然闪神,他似乎又懂得,恭勤郡王府里的那一次相会,夜雾茫茫,生与死不加掩饰地横亘在两个少年人面前,他身边同行着的,居然是如此蓬勃的生命。
连朝托着杯子,也不知该不该放回去。还是瑞儿机灵,早已经备了新茶上来,放在皇帝跟前。连朝便朝瑞儿笑一笑,把盏子放在旧托盘上,退后两步再行双安,规矩一丝不差,“谢万岁赐茶。”
皇帝不答,只道,“朕仔细想了想,觉得写东西不太适合你。”
后半句不说了,她擎等着他来损他,他却有这个耐心让她反问,没想到她却又福身,还是笑模样,“哎,奴才都听您的。辞了这个记起居的活,往后再不敢写了。”
皇帝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慢慢平复了,反笑,“你知道你适合做什么吗?来,你近前来,朕告诉你。”
连朝深知有诈,皇命难违,近前走两步,皇帝已经笑着将手中的书往她额头上轻轻一敲,不阴不阳地说,“朕看你适合做帽子!”
她下意识去摸额头,回过神又知道失礼,垂着眼干巴巴地回,“奴才女工不好。不敢承万岁嘉奖。”
皇帝将书撂下,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提袍下炕,由宫人簇拥着更衣,预备往慈宁宫陪膳去了。
赵有良故意落下两步,好声好气地说,“姑娘,万岁爷说您给他戴高帽儿呢!”
她眨了眨眼,“万岁爷听了不高兴吗?”
彼此默契地笑过一回,常泰凑上来问,“师父,主子方才说什么手纸,做是不做哇?”
赵有良冷笑,“做?”
常泰满脸不可置信,“真做呀?”说着可怜地看向连朝,满怀同情,“那姑娘的手可要受累了。”
赵有良气不打一处来,拿拂尘抽他两下,“真做了,你就等着主子擦一手的墨,赏你去刷恭桶吧!”
圣驾自慈宁宫回来,午歇过已经未时初了。今日机务不忙,在勤政亲贤听了两耳朵家常事,便觉得宫中秋日雍雍可乐。待连朝奉命去记事宜,看时辰,皇帝已经移到三希堂,赏玩法帖。
三希堂里进茶水都慎重,案头不留茶,赵有良有意让她进去,在西边门前嘱咐她一些关窍,亲自把漆盘递给她,笑道,“姑娘不要怕,大大方方端进去。下午上值,也得在主子跟前应个卯不是?眼下刚歇午起来,心情最是不错。姑娘快去吧,可别让主子等久了。”
三希堂地方不大,陈设却堂皇。乍然迈步进去,燃烧的也不再是龙涎香,更像是松柏或者沉檀。皇帝穿着家常的秋香色江山万代便服袍,盘膝坐在宝座上对着天光挑石头,估计要刻一方新章。
见她来了,“唔”一声算是叫起,又看了好一会,才将寿山石撂下,转身托起盘中的茶盏,低眉来品,“怎么是你送茶?”
连朝如实说,“赵谙达让奴才送的。说您眼下心情好,让奴才来应个卯。”
皇帝“哧”地笑了,把盏子搁回去,自有人从连朝手上承托,退出去候在勤政亲贤的门外。连朝原本也欲随她出去,皇帝却忽然说,“你上午晌说的话没有错。”
她只好收回步子,立在原地。一副垂耳听训的模样。秋日阳光慵懒,照在她脸上,把原本坚韧的颌线蒙上层柔和的光。
皇帝说,“你来。”
她往前一点儿,皇帝又笑了,“让你近前来,先前还有胆子陈言大道,迈两步,要你的命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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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戌时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