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当空,乾清宫内外一片沉寂,李大总管端着碗莲子羹进殿,见楚言攸坐于案前批奏章,便安静候在一旁。
自下了朝后,楚言攸忙到现在,桌上的折子却只多不少,上面写得还净是些废话。
楚言攸微微皱眉,面露不悦,将青阳郡守呈上的奏折放在一边,上面依稀可见奉承之言:
臣渝言,陛下圣躬安否?陛下龙体康泰否?陛下万福金安否?陛下圣躬无恙否?臣处青阳,凡事亲力亲为,未敢一日偷安,以报圣恩,然青阳学士多抵科举之制,臣愚钝无能,恐力有不逮,难当此重任,其应否之处伏乞圣训,指示愚迷。
李大总管见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这折子不批吗?”
“批什么?”楚言攸嗤笑声,身子往后靠了靠,“几十年的老狐狸,还敢在朕面前装傻充愣,心眼子耍到乾清宫来了。”
李大总管当即闭嘴,不敢再出声。
倒是楚言攸看到他手里端着的瓷碗,不由问道:“谁送来的?”
“秦统领送来的。”李大总管回道。
“她送这个做什么?”楚言攸示意他把莲子羹放桌上,凑过去看了眼,“在朕这蹭饭蹭多了,心存愧疚了?”
“这倒不是。”李大总管擦擦额上的汗,解释道:“是秦统领的小弟熬的,秦统领大早上过来,提着个膳盒,说要给大伙儿都尝尝。”
楚言攸冷笑声,还是给了面子,一勺一勺喝着,“她最近清闲了,你等会儿去把她叫来,说朕有要事相商,非她不可。”
“是,陛下。”李大总管应下,想到秦箬早时进宫乐呵的傻样,心里头暗道句,陛下可真够记仇的。
正是桃花盛开的好时节,吹落的花瓣随风舞,秦箬着红衣劲装,腰佩帝王恩赏的飞凰刀,自漫天花雨中走来,正是年少时意气风发,引得宫人频频回首。
然而走至乾清宫外时,意气风发的秦统领被人拦下了。
秦箬在外人面前素来板着张脸,瞧有人挡路,更是眉头拧紧,愈发凶神恶煞起来,“陛下传唤,你这是做什么?”
兰辞朝秦箬行礼,再抬头时丝毫不露怯,他知道,秦统领这副样子都是装的。
“陛下在殿内训人,还请秦统领稍作等候。”兰辞说道。
落在秦箬眼里,结实的,硬邦邦的,就是她好的那口,看久了好像脸也挺好看的。
秦箬思绪飘远了,还不忘问一句,“陛下训谁?”
兰辞露出浅浅笑容,“丞相左璇。”
“哦。”脾气她也喜欢。
乍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扯回了秦箬的思绪,她透过门缝往里看,瞥见左璇那恶毒老婆娘跪在地上,顿时咧开一嘴白牙。
殿内,楚言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左璇,“左相,你当真好大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真当朕不敢处置你吗?”
“为了玄都的江山社稷,老臣万死不辞。”左璇字字掷地有声,往地上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朕看你是活太久了,连脑子都不清醒了。”楚言攸拿起桌上的奏折,丢到了左璇身侧,“朕不愿与你争辩,以此次青阳做赌,若左相输了……”
还未等楚言攸说完,左璇接话道:“老臣自请辞官归乡,从此不再过问科举之事。”
楚言攸嘴角微勾,上前扶起左璇,声音放缓不少,“左相何需如此,朕并非无情之人,这样的处置太重。”
“陛下,臣意已决,不会再变。”左璇沉声道。
陛下的翅膀硬了,逼迫左家到这个地步,那就别怪她不念旧情,再将翅膀折了。
正是此时,秦箬强闯入殿内,看见左璇,装作吃惊的模样,“左相也在,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秦箬朝楚言攸拱手行礼,“参见陛下。”
“起身。”楚言攸坐回椅子,朝李大总管吩咐了句,“给秦统领赐座。”
“是,陛下。”李大总管回道。
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左璇脸色一变再变,终是待不下去了,向楚言攸请辞,她想到秦箬得意的样,像是吞了口苍蝇一样难受。
待左璇一走,秦箬竟是大笑起来,“有生之年,能见到这老婆娘憋屈的样,无憾。”
楚言攸看了她一眼,“收着点,别忘了,我们只赢了一半。”
“陛下和老……左璇打的赌是什么?”秦箬坐正问道。
“各地参加童试、乡试的学士寥寥无几,这不,她急忙跑来劝说了。”楚言攸淡淡说道,听语气一点也不慌张。
秦箬猛地一拍桌板,“岂有此理,我这就去青阳!”
“你去青阳做什么?”楚言攸问道。
“把她们一个个绑起来,拿着刀胁迫她们去,我看还有谁不愿意。”秦箬扬声说道。
楚言攸笑了声,“流氓行径。”
秦箬抓了抓腰间的佩刀,“不过看陛下的样子,肯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说得不错,朕确实有了法子,而且早已经开始了。”楚言攸缓缓说道,见秦箬瞪大的眼睛,笑道:“没想瞒着你,只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秦箬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她还以为做了什么事,惹得陛下不快,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和她说。
“所以是什么法子?”秦箬搬着椅子往前挪了挪,凑到了楚言攸面前。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法子,无非是先左璇一步,派人暗中去了青阳。”楚言攸回道。
“陛下怎么知道先了左璇一步?”秦箬追问。
“这还多亏了谢渝呈来的折子。”楚言攸将折子递给秦箬,眸中闪过暗芒,“朕喜欢聪明人,一点就通,好用,但朕讨厌自作聪明的,尤其是这种墙头草。”
隔岸观火,事先两边都讨好,最后看看谁赢了,再去投奔谁,也不怕玩火**。
“谢渝,是青阳郡守?”
“不错。”楚言攸点头。
秦箬没看懂奏折,但不妨碍她附和,“我听说过这个人,在外名声不太好,这次和左家对上,我们顺便把她也弄掉。”
楚言攸盯着她,唇角弧度慢慢扩大,“那此事,便交给你了。”
“什么?”秦箬愕然。
“宸王暗中入青阳,你前去帮她,你们二人一明一暗,乃是惑敌之策。”楚言攸说着,拍了拍她的肩。
秦箬一下站起身,两手挥动着,“我知道了,陛下是看我武艺高超,才将此重任交给我。”
“是,没错,这世上只有你秦箬能做此事。”楚言攸低下头,又批起了折子。
“陛下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宸王,把这件事做得漂漂亮亮的!”
……
自融雪后一直放晴,苏璟喝了几天药,风寒之症已全然大好,不过身子骨还是弱,府医每每来看,皆是连连叹气。
闲暇时,苏璟回想楚言攸来的时辰,有时天还未亮,有时深夜将至,有时待了半天,有时竟只有一个时辰,规律捉摸不透,因而苏璟格外不安。
早起后,他就在院中等着了。
苏璟扎了一个时辰马步,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汗,随后不管不顾坐到地上,掰起了泥里冒出的花草。
忽而清风拂面,苏璟眼眸微亮,他克制着没有起身,相等心心念念之人握着他的手,把他慢慢拉出泥泞。
可他等了好久,来人迟迟没有动作。
苏璟捏碎了手里的野花,背靠着来人,他的声音中满含依赖,“姐姐,是你来了吗?”
楚言攸沉默半响,轻叹声问道:“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姐姐今日来,没有牵我的手。”苏璟委屈巴巴地说着,右手蹭蹭衣角,垂放在了身侧,一个相当明显的地方。
烦闷一扫而空,楚言攸飘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样,开心了吗?”
“开心。”苏璟露出腼腆的笑,低头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笑意更深了。
苏璟如愿被拉起来,便得寸进尺,脑袋靠过去枕在她肩上,“姐姐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好?”
楚言攸微怔,“怎么这样说?”
“反正我就是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姐姐,他定要把那人碎尸万段。
“谈不上不好,只是哪怕所有事皆在谋划中,亦有些许担忧……”楚言攸顿住,不想再多说什么。
“姐姐,我相信你,不管是什么,你都做到。”苏璟软着嗓音说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何谈信与不信?”楚言攸失笑,手指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不管是谁,都会有失误,哪怕是我,也不例外。”
“我就是相信。”苏璟眼神微暗,若是人为,那便杀人,若是天定,那便逆天。
“不过失误而已,我又何曾惧过?”
听她语气轻快不少,苏璟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应当是不同于寻常的恣意张扬,冲散了她往日的内敛稳重,只是……他看不到。
仿佛有根细小的尖刺在心上扎了下,不疼,但不可否认,他有点难过,他想再贪心一点。
“怎么不说话了?”楚言攸笑了声,捏了捏苏璟的脸,注意到他身上半湿的衣衫,脸色微沉,“在外吹这么久的风,也不怕再受风寒。”
苏璟没吭声,任由楚言攸牵着他进屋,哪怕他们只是指尖相碰,他都能感受到异样的满足。
姐姐在关心他呢……
楚言攸让苏璟在床边待着,飘去打开柜子,她记得之前给苏璟寻了几件衣衫,应当就放在里面。
等等,柜子!
苏璟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正要去阻拦,可还是事与愿违,他看到厚棉被的一角浮在了半空中,正慢慢朝他飘来。
一时间,苏璟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要把唇瓣咬出血来。
“这么厚的棉被,你之前没发现?”楚言攸问道,抱起棉被放在床上,一转身,却见苏璟红着眼睛,快要哭出来了。
淡淡疑惑萦绕心头,楚言攸上前抱住他,右手抵在他的后脑,慢慢安抚着,“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苏璟连说道,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
看来姐姐没发现他的小心思。
“怎么这般爱哭啊?”楚言攸颇为无奈地说道,这般年纪的郎君,也没听说过这么爱哭的。
“我没有。”苏璟为自己争辩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倏尔顺着脸颊滑落,如同断线的珍珠,滚烫的,掉在楚言攸手背上。
楚言攸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眼尾的殷红好似残留在她指尖,她心软了,说道:“莫要再哭了,等过几日,我带你偷偷出府玩。”
那日在雪地上留有脚印后,楚言攸能感受到那层无形的屏障越来越薄,桎梏住她的一切正缓慢消散。
虽不知是何缘由,但眼下用来哄哄郎君,还是极有用的。
“出府?”苏璟轻喃这两字,用力点了下头,“好,我和姐姐出府。”
出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苏璟没问怎么出去,姐姐是世上最厉害的鬼怪,能把他悄无声息地带出去,随后藏起来不让外人知晓。
藏起来……他好想被姐姐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