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将她包裹住,萧芫恍惚抬起头,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我们芫儿怎的成了小哭包了,让不相干的人瞧见,还以为予得了什么重……”
“姑母莫要乱说!”萧芫失声,哭腔浓重。
太后见她反应这般激烈,知道她是太过担忧自己,暖意将心底盛得满满的,还有些心疼。
叹道:“早知你如此,便不让你知晓了。”
萧芫闷闷咬唇,倔强:“要的,姑母若不告诉我,我便缠到姑母告诉我为止。”
满目凄白的素缟又在眼前闪过,萧芫痛得促喘了口气,唇瓣颤抖,艰涩道:“芫儿以前,是不是真的让姑母太过操劳了?”
太后听见蹙起眉心,面上有些不愉,“怎会?可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皇太后年轻时便已从先帝手中接过大权,十几年来为稳固江山杀伐果断,此时浅浅一句话,若萧芫当真点头,怕是不知要让多少人掉了脑袋。
朝中地方或还有些顾忌,可皇宫之内道是只手遮天都毫不为过,真有如此嚼舌根的人,无论是谁,都逃不了。
萧芫伸手抱住姑母,在她怀中摇了摇头。
“芫儿只是忽然想通了。”
她贪恋着姑母的怀抱,太多的负疚压得五脏六腑揪成了一团,泪水滴下来,她哭得很安静,只是身子控制不住地轻颤。
“想通什么?”太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予看,你这哪是想通,分明是想歪了。”
下颌被抬起,手帕有些用力地擦过她的面颊。
太后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便是再能惹事,也不曾杀人放火,至多不过是推人落水罢了,还一点儿不懂得使些手腕,净是些小孩子的口角推搡之事,如此一目了然,何来操劳。”
点点她的脑门,“朝事随意拉出一桩,都比你整个人都要复杂。”
萧芫被这一通砸下来,砸得人都有些懵。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姑母嫌弃了,又好像没有。
一时连哭都忘了,打着哭嗝儿,小声道:“可……可我总惹您生气。”
太后:“予怎的不记得,何时当真生过你的气。”
说得萧芫一时也有些不知道了,迷茫道:“没有……吗?”
认真回想从前,她一时还真的想不到姑母对她生气的模样,至多面色稍沉些,她便已经知晓不对,就算当时心里不愿,最终还是会遵从姑母的意思,然后慢慢地也就想通了。
不……
是有的。
前世推李沛柔落水的事,她就惹得姑母大怒。
但今生,她没有嘴硬,也没有倔强,所以姑母自然也没有生气。
萧芫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姑母,迎见姑母嗔怪的神色。
不由抿唇,弯起了很浅的笑,眸中如雨后初霁。
下一刻想到什么,又笼上轻愁,“适才奉御医官所说旧疾……”
萧芫刚说出口,便看见姑母的神色有些细微地变了,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可是萧芫看着,却无端感到难过。
“姑母……”她捏紧了太后的衣角。
太后笑了,释然大过哀伤。
缓缓叙道:“已是经年的旧事了,那时候,你还未出世呢,皇帝也才刚满两岁。”
“当时先帝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诸事都有些力不从心,说是与他共治天下,但其实早在那时,整个天下的担子就已经压在了予的身上。”
萧芫听着,满目心疼。
那时候……那时候姑母也才刚过桃李年华啊,虽说姑母的父亲,她的祖父乃两代天子帝师,她也从小就知道,单论治国之才,姑母更胜先帝许多。
可当时姑母还那么年轻。
先帝时不比现在,烈宗后期留下了太多烂摊子,四方蠢蠢欲动,单是维持表面的平和,都已是万分艰难。
“可偏偏,予怀有身孕,离临盆也只剩两三个月。”
萧芫呼吸一滞。
几乎无法想象,面对那般乱相,姑母还怀有身孕,该是怎样的压力。
而姑母只有李晁一子,她也从未听说过李晁之后还有所出,只能是……
心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泪水夺眶而出。
可还是强逼着自己屏息听接下来的,心底奢望着微小的可能。
太后眸光悠远。
过去了十多年,她其实已经很少再想起。
“前朝后宫都因着先帝的病生了乱象,皇帝又太过年幼,甚至不到记事的年纪,所有人都逼着先帝立储,不是立皇帝,而是立所谓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端王。”
萧芫蹙眉,端王并非先帝亲生,怎能立端王?
太后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更似嘲讽,“尤其是先帝的老伯父,已故的乾阳老王爷。”
萧芫恍然,愤慨:“我记得,乾阳老王爷就是端王血缘上的亲祖父,他这分明是想以此为己谋权。”
太后颔首,“后宫也不消停,当时包括淑太妃在内,有好几个宫妃都有身孕,有野心的联合母族想谋求更多,没野心的则担忧自己的前程,毕竟先帝若当真一病不起,她们可不愿青灯古佛了度残生。”
那之后呢,在那般艰难的时候,姑母究竟……
答案就要呼之欲出,萧芫的心如一根弦崩到了最紧,“那姑母……”
太后看向她,面色平静,“芫儿应已经猜到了。”
“或是太累,又或是中了何人的暗算,总归,予还算幸运,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终究没能保住那个孩子。”
太后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小小的女婴,浑身青紫,一出生便没了呼吸。
萧芫眸光颤动,泪水比她先反应过来,汹涌而下。
她几乎无法想象,那对于姑母而言是怎样的痛,她只知道,应该好痛好痛,和前世她失去姑母时一样地痛。
“说起来,旧疾也并非因此落下,只是那时着实没什么时间能够好好修养,当时也不觉得什么,过了几年身子才有了不适。”
“调养至今,与旁人也差不多了。”
见她哭得不成样子,太后尚有心情调侃:“瞧你,予当年也未哭成你这样。”
宣谙将萧芫手中湿了的帕子抽走,换上一个新的,也劝:“娘子可莫哭了,真不知说的是谁的伤心事。”
萧芫想起幼时,哽咽道:“当年姑母领我入宫时有好多好多女童的衣物玩具,所以,都是那位阿姊的吗?我当时还……”
说着,又打了个小小的哭嗝儿,带着哭腔的语调又可怜又可爱:“……还以为是圣上小时候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呢。”
宣谙想想圣上那有事无事不苟言笑的面孔,加上有些古板固执的性子,再配上萧娘子幼时爱玩的那些女孩儿东西,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太后亦是哭笑不得,“你这脑瓜子,若叫皇帝听见,怕是又得说你。”
萧芫又想起一桩,哭哭啼啼抓着不放,“姑母身子既与旁人差不多,那为何,为何刚刚奉御把了那许久的脉啊?”
宣谙无奈,“娘子您想啊,把脉看已好得差不多的旧疾,若不仔细些,如何看得出来呢?”
萧芫顺着想了想,似乎甚有道理。
奉御自古以来便是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医官,专照看帝王龙体,医术最好,明显些的症候哪用得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才勉强止住了眼泪。
太后瞧她:“妆都哭花了,以后再这样,便出去哭,免得让大水冲了予的慈宁宫。”
萧芫听到前半句便忙捂住脸,后头的都成了耳旁风。
眼泪汪汪地确认:“真的吗?”
都不待太后点头,立时就要宣谙姑姑带她去净面。
太后望着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失笑摇了摇头,埋首又投入到无尽的政务中。
后殿。
萧芫又是洗脸又是敷眼睛,站在铜镜前,都要将铜镜看出个花儿来,反复与侍女确认有无不妥的地方。
漆陶和丹屏十分配合,齐齐摇头。
宣谙过来,将萧芫惯用的胭脂和粉黛拿出,轻声:“娘子不必太过忧虑太后的身体,像今日这般过来多陪陪太后便好。”
“娘子不在时,慈宁宫安静肃穆,太后日日看的又都是些烦心扰神的东西,娘子便是什么也不做,也能让太后松快不少。”
萧芫点头,“那以后除了女夫子讲课的时辰,我便都来。”
“娘子的女夫子……”宣谙欲言又止。
萧芫疑惑看她。
宣谙:“也没什么,只是前两日才来与太后请辞,说以娘子今日所知所晓已足以出师。太后还未应允。”
萧芫愣了下。
又是一件与前世不同之事。
前世姑母也好,宣谙姑姑也好,都从未与她提起过此事,女夫子更是照旧每日教授课业,甚至时辰还比之前更长了些。
现在想来,也是因为她前世的不懂事吧,一个推人落水知错不改的学生,又如何能出师呢。
萧芫点点头,“我会问姑母的。”
不出所料,姑母询问了她的意见。
萧芫知道,进学出师之后,便可真正开始接触宫内诸事务,她恨不能立刻替姑母分担些,自是越早越好。
于是这一日傍晚之前,她都在参照姑母所说准备此事。
她虽算不得正经皇族,但到底是未来皇后,身份不同,就算是饱负盛名的女夫子,也不够格让她办一场真正的出师宴。
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妥当,也是一回另类的考教。
忙到晚膳,叮嘱姑母早些休息后拜别,五角宫灯晃晃悠悠提在丹屏与漆陶手中,她们一行几人,从后殿侧门离开。
宫墙甬道间行了几步,忽听见身后慈宁宫内传来隐约的声响,萧芫回头,只觉得那片天仿佛都亮了些。
“是圣上。”漆陶道,“晨昏定省,若非临时有紧要之事,圣上向来一回不落。”
萧芫嗯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接着向前。
是啊,他最重规矩了。
这个规矩,还只是他心中的规矩,是他一人的规矩,也是旁人都必须遵从的规矩。
自律严格,赏罚分明,已是很好很好的皇帝了。
跨过第二道侧门时,丹屏忽然出声,“娘子,有人。”
声线警觉,萧芫一瞬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