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珍抿抿唇,说来说去,就是一套话。
这父母呢,对女儿不算差,但感情是感情,真拿着钱往水里扔,那是谁也不愿意的。得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才行,就好像她上辈子,凭什么亲爹要对她一个女孩儿家,琴棋书画,全请了先生教导呢?因着她会参加小选,一旦有个荣幸,伺候了皇上,那所有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可以得到回报,甚至,千百倍的回报。
当然,真心也是有的。谁能说好这个荣幸的几率有多大?不确定的情况下,父母能给的,就只是基于为子女长久计了。
人嘛,活个糊涂,什么事情都要计较的清清楚楚,那也未免太无情了。
她就和吴石头保证:“我和我妈说了,我要能读书,将来找个工作,就暂且不嫁人,先工作十来年,赚了钱给家里分一半儿,我打听过,咱们村的会计,一个月有八块钱呢,还有每天足足的十个公分。村里的小学老师,一个月有十二块钱,一天下来,也有十个工分。”
没工作的,地里刨活儿的,一年到头,也就赚个五六十,还天天得跟个老黄牛一样,尤其是那农忙的时候,累的人简直不是人。
吴石头当然心疼女儿,所以农忙时候,吴秀珍也顶多是六七个工分,她这小身板,拿不来那十个。
相比较的话,肯定是有个工作赚的更多。
“有工作的话,也好说亲,这工作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吴石头说道,好说亲的意思就是能多要些彩礼。我家好好个能上班的姑娘给你家了,那你家不得多给点儿?
吴石头这话一说,吴秀珍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了。
吴红军没说话,反正这家里轮不着他当家呢。就算妹妹读书要钱,那不还是爹娘给钱吗?所以他不吭一声钻厨房了:“妈,这榆钱能吃了吧?”
何巧忙去厨房里拌榆钱,用那调好的蒜汁一浇,一个人一大碗。
吴秀珍端着碗有些犯难,她上辈子可没吃过这么粗糙的东西——或者说,味道这么冲的东西。要伺候皇上嘛,嘴里不能有味儿,吃了饭都恨不能三五遍的漱口呢,这种蒜汁儿凉拌的,碰都不会碰的。
何巧催促:“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这上学也不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能决定的事儿,咱们镇上有初中,你倒是不用住宿,可这中午一顿饭,得往学校送粮食,一个月不少粮食呢。”
买书本得两三块钱,一个学期也得三块钱学费。
这加起来,一学期也就三个多月吧,得十来块了。
家里一年收入才几十块?她这上学要花一半儿了。
吴石头一边吃,一边劝道:“统共也就上两年,上完初中,她就是想上都没得上了。”
县城高中早就关停了。
吴建国忽然说道:“那我这要是结婚,不也得花钱吗?家里还有多少钱啊?”
何巧就皱眉:“你看上陶红梅了?陶红梅是个啥态度?人家也看上你了?”
吴建国摇摇头:“也没说没看上。”
“这事儿不能拖,你也二十岁了,得赶紧结婚了。”吴石头说道,将饭碗放下来,问何巧:“家里还有多少钱?这彩礼啥的,先准备出来。要有多余的,再说这上学的事儿,没多余的……”
他看一眼吴秀珍,吴秀珍知道他啥意思,但就是不张嘴。
吴石头等了会儿,只好自己开口:“那就先不上学,总不能拉饥荒让你上学去。”
“那大哥结婚了还有二哥呢,家里一直没钱,我就不上学啊?”吴秀珍不赞成,吴红军也十八了,老大结婚之后没两年,也该吴红军了。
两年再攒出来一笔彩礼,这赚钱也没个法子,不就靠省钱了吗?
吴红军笑嘻嘻的:“我啥时候结婚都成,大不了也等两年嘛。你不说你工作了赚钱给家里分一半儿的吗?上学三年,上班两年,我这彩礼不就出来了吗?不就等两三年吗?我等得起。”
他这话一说,吴建国就冲他板凳腿上踹一脚,吴红军差点儿没摔下来。
吴红军转头瞪吴建国,吴建国不高兴:“你这话啥意思呢?就你一个好人,我就是为了自己结婚不让妹妹读书的坏人是不是?”
吴红军起身拎起来板凳放好:“你自己听出来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吧,懒得和你掰扯。要我说你也怪好意思的,八字没一撇呢,就先想着结婚没钱的事儿了。”
他也不坐了,问吴秀珍:“要不要去抓□□?”
村外面有个水塘,前段时间下了雨,水里就有□□,这东西不能吃,但能卖钱,不过,也得偷偷的卖。破四旧嘛,中药这东西就不好提了。
吴红军有点儿门路,能弄这个换点儿钱,也不多,两只□□一分钱,这一晚上顶多能换个五分钱。
吴秀珍不想去,□□身上黏糊糊的,她可不愿意碰了。但想想这读书的事儿,还是站起来了:“去,我拿个背篓。”
她到底是做太后的人了,不好意思为着自己上学的事儿,为难人家夫妻俩。她占了人家姑娘的身体,没说报答呢,先要人家出钱出力,有点儿说不过去。
纵然她心狠脸皮厚,对这样一家子老农民,也狠不下来心。
还是得想个赚钱的法子,吴秀珍将自己会的东西都给盘算盘算,可盘算了几遍,就有些沮丧——她会的,都不能拿出手。就那刺绣,卖给谁呢?谁也不识货是不是。
胭脂水粉她也会调制,可没原料啊。
写字……哎,这破四旧的范围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毛笔字算不算四旧?
吴红军问道:“真想上学啊?”
吴秀珍抿抿唇:“反正是不想下地干活儿。”
“那我回头给你想想法子。”吴红军说道,顿了顿,又问:“可别是看了知青,动了什么心思吧?我可告诉你,那知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偷鸡摸狗的,人品连咱们村子里人都不如呢,你少和他们接触。”
吴秀珍哭笑不得:“干啥都往知青上扯呢?我真没什么心思,我以后都躲着知青点走成不成?我就是觉得,我岁数不小了,得考虑考虑以后了,这下地干活儿我不在行,在家里没人说什么,可以后出门子了,谁能让着我呢?我得有个傍身的本事才行,上学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要不然,我上哪儿拜个师傅去?”
吴红军笑道:“我妹子变聪明了啊,还知道给自己想出路了。那你还是上学吧,这师傅现下可也不是好找的。”
吴秀珍笑了笑没接话,两个人到池塘边,吴红军就让吴秀珍到边上去等着,免得她脚下滑了摔进去,三四月虽然天不冷,但也难免受罪。
兄妹两个正忙活,就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天色还不算彻底黑,吴秀珍就转头,然后,就对上了她不怎么愿意再见的人的视线。
白天见过的少年,正站在不愿意往这里看,略片刻,挑眉:“这池子里有鱼吗?虾蟹?”
吴红军抬头,看片刻就笑道:“没有,你要是想弄东西吃,一毛钱一个煮鸡蛋,要吗?”
少年点头,掏出来一张毛票,两毛的:“两个吧。”
“好嘞,秀珍,你带他上咱家拿鸡蛋。”吴红军笑嘻嘻的,又赶紧补充:“这可不算买卖,咱们这是互相帮助,我知道你肚子饿,给你鸡蛋吃,这钱是我打地上捡的,明白不?”
少年嘴角动了动,还是点头应了。又看吴秀珍:“你叫,秀珍?”
秀珍这两个字,让他念的,有一种低沉又婉转的感觉,听在吴秀珍的耳朵里,就像是有一把小刷子在里面刷了两下。怎么说呢,皇上以前,也是叫过她秀珍的。
那会儿的叫法,是清亮,又有几分调侃,还有几分喜欢的——毕竟年轻嘛。
后来上了年纪,就只是爱妃了。
现在这叫法,很是陌生,吴秀珍忍不住抓了抓耳朵,又皱眉,也不认识,怎么能这样叫呢?但过片刻就松了眉头,或许,是人家叫人的一种习惯?
她埋头在前面带路,少年跟在后面:“我叫金轩。”
吴秀珍当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可她再快,那少年都是优哉游哉的,两条大长腿,两步赶她三四步。
“我以前呢,有个……媳妇儿,叫秀珍,你说巧不巧,正好和你名字一样呢。”金轩在后面说道,普普通通一句话,像是一道炸雷,轰隆隆的,一时之间,吴秀珍就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她差点儿没直接脸朝下摔下来,金轩从后面拽住了她胳膊:“小心点儿,平地也能摔啊。”
吴秀珍没敢抬头,但金轩绕到了她前面,弯腰,从下往上看:“还是说,你心虚呢?”
吴秀珍心如擂鼓,迅速后退:“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可就喊人了啊。”
金轩笑眯眯的:“你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