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没有出太阳,天空阴沉沉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胸口起伏,深呼吸几次,可是没用,胸口依旧沉闷得让我喘不上气,我紧紧抿着唇,看着对面穿着学生装站在一起牵着手的男女,耳边嗡鸣,听见我的未婚夫用对仇人的语气对我道:
“宋轻悦,即便你不退婚又怎样,我不会娶你的?看见没,这才是我喜欢的人。劝你识相点儿,早点应下退婚,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不兴那套包办婚姻,我真正喜欢的人是小泠。”说着,这一男一女两人在街上,当着无数人的目光深情对视。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恬不知耻的这样做?
从小受到的贵女教育,让我不堪忍受在大街上被无数人围观的目光。
更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了陈天昂,明明小时候是他央着他父母向我家提亲,定下我二人的婚事,现今却又嫌我父母不肯答应退婚,就在半路拦下我的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
我忍着心底的愤怒,掐着手掌心的软肉,竭力平静地望向他:“陈天昂,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小时候非要求我父母让我家与你家定亲,并非我的意愿。而今你要退婚,合该继续征求我父母的同意,找我算什么本事?”
这是我与他认识来与他说过最重的话,陈天昂似乎也愣住了,他定定的看着我。
我知道,他其实就是反抗不过他的父母,才来找我,想让我主动退婚。
可是,即便是在这个所谓新时代,我的父母依旧守旧固执得可怕,怕我没了婚约嫁不出去,更害怕我家走下坡路的生意没了陈家的支持而破产。
陈天昂作为一个男人能出去读书立一番事业,而我呢,从小被养在深闺,我又如何能反抗得过我的父母呢?
而此时陈天昂旁边的小泠却忽的脸色一变:“天昂,她说什么?是你主动跟她定的亲,你不是说是你们家人定的亲,你不知情吗?”
陈天昂显然忘记自己撒过的谎,忙回神解释:“不是不是,我那时候小,我就当时觉得喜欢她,不对,我不懂事……也不对……”
陈子昂手忙脚乱的反而越来越解释不清,小泠果不其然更生气了,她脸色几变,恶狠狠道:“陈天昂,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最讨厌欺骗。”
小泠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经过我时,她目光扫过我一眼,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里带着微微的不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是暗影里的污泥,与新时代的光芒格格不入。
陈天昂没注意到我俩之间的暗潮,他脚步匆匆去追小泠,跑得太急,经过我时,肩膀恶狠狠地撞在我身上,力道太大,我当时便站立不稳地跌坐在地。
太狼狈了,周围的目光如有实质,我还听到人群里正义的学生们与我说话:“把婚退了吧,为什么要拉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呢?这是不对的,我们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而且现在怎么还会有人能接受包办婚姻啊?反正我未来绝不会娶一个缠小脚的女人。”
“是吗,那你家里已经给你娶的那个呢?”有人在旁边问。
“休了不就行了,我根本不喜欢她。”
……
这些尖锐的语言让我如坠冰窖,几次三番想起来都没有气力,我的侍女力气小,扶不起我,急得都快哭了。
我已经不敢想这一幕传到我迂腐的父母耳中我将受到怎样严厉的惩罚。
直到,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到了我的眼前。
很难形容我看到那只手时的感觉。
那只手明显是个男子的手,修长有力,露出的手腕上有一串紫檀木的佛珠,我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
我顺着那只手望去,逆光而站的是一个金发碧眼,却穿着唐装的洋人少年。
他半躬着身,一只手伸向我,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嘴角噙笑,用怪异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着中文:“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好,我想我可以扶你起来。”
这是今天遇到的所有糟糕事中唯一的好事了。
我很想拉住那只手,但骨子里的保守让我咬唇艰难地摇头拒绝。
“对不起这位先生,”我学着他说话的句式,“我们汉人讲,男女授受不亲。”
洋人少年脸上划过迷茫,他歪着头反应了一会儿,懂了其中的意思。
他冲我微笑,咬着字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小姐了。”
说着,他看向旁边一位和善的华国妇人,示意自己的随从,塞给那位妇人一块银元:“这位夫人,能请您扶一下美丽的小姐起来吗?”
妇人受宠若惊,要知道,从刚才这位洋人出现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退避三舍,自从清国签订了不平等的条约,这些洋人在清国的土地上简直无法无天,嚣张跋扈,我朝百姓根本不敢得罪他们。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有礼貌的洋人。
我也第一次见到,印象中的洋人都蛮不讲理,是名副其实的野蛮人。
我终于被人扶着站起来,我低头不经意看到自己被裹缠畸形的小脚,曾经它在我母亲的口中是骄傲,我曾经也这样以为,但现在,它让我抬不起头。
也是它,让我摔倒想自己站起都很难。
我只能将脚往裙子里藏了藏,不知洋人的礼仪,只能向他屈膝行了福礼,小声与他道谢:“谢谢您先生,请稍等,我这就还你钱。”
我示意我的侍女小圆去取钱袋,但一点也不出乎意料的被拒绝了。
但令我惊讶的是,是他接下来说的话,他说:“小姐,我想我需要陪同你回一趟家。”
不等我表达疑惑,他就接着道:“因为我刚才看见有个人似乎离开您的轿子跑远了,我想,既然贵国的女子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那今日在大街上的事情,可能会让你的父母产生误会,我想,我需要跟过去解释一下。”
不得不惊叹这位洋人少年的周到,因为那个跑回家的小厮就是父母控制我的手段之一,我刚才已经在害怕即将到来的责罚。
我太害怕责罚,以至于让我没法拒绝他的提议。
最终,我们一同踏上回我家的路程。
我坐回轿子,走在前面,而那位洋人少年,坐在他黑色的小轿车里,慢吞吞地跟在轿子后面。
回到家,果不其然,门口已经站着我严厉刻板的父亲和神情肃穆的母亲。
我刚忐忑地扶着小圆的手走下轿子,就被父亲震耳欲聋的声音吓了一跳:“谁准你私自出门的?!”
我克制不住地颤着唇,看了眼父亲身边的母亲,我知道若说是经过母亲的同意,那母亲也免不了责罚,我只能垂下眼,感觉到手心一片黏腻的冷汗:“对不起,父亲。”我麻木道。
余光里,我看到母亲悄然松的一口气,也听到父亲暴怒的声音:“一会儿去祠堂里跪下,请戒鞭,我看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跪祠堂还有可怕的鞭刑,让我光是想到就已经瑟瑟发抖,强忍着没能让眼泪留下,只能顺从应声:“是。女儿领罚。”
正要跟着来管教我的嬷嬷回家,也就是这时,我再次听到那个洋人少年的声音,他几步走到我前面,彬彬有礼地将一手搭在胸前,鞠躬,微笑着:宋先生,幸会,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
“摩根先生,您怎么来了,是前几天的生意您有意愿了吗?”出乎意料的,我迂腐的父亲竟然认识这位洋人少年。
而且从语气中,我听到了隐隐的兴奋和谄媚,而他的脸上,此时露出了讨好的笑意,还惶恐地避开摩根的礼,想扶他起来。
却被摩根巧妙的避开,我的父亲只能学着摩根的样子还了一个别扭的洋人礼。
“宋先生竟然记得我,荣幸之至,”摩根先生直起身,看着眼前的清国中年人,依旧很有礼貌的样子,“关于宋先生说的生意,我确实有点想法,不过,今日来,更是为了您的女儿,我想,我需要代她向您解释一些误会。”
父亲闻言,隐晦地看了我一眼,我吓了一跳,但很明显,摩根先生并不是一般人,我的父亲请了摩根去书房,而我,就这样在摩根先生的帮助下,免去了本该可怕又严厉的责罚。
这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夜半,我坐在床边,恍惚想起洋人少年的那张脸。
与清国人完全不同的深邃五官,金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睛,本一直无法欣赏洋人长相的我,忽的品味到了那位洋人少年的俊美。
可惜,只是萍水相逢,恐怕就此一次,日后不会再见了。
我惆怅又迷茫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