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池从省会赶回母亲家楼下时,迎面遇上行色匆匆的范力。
两人相视一愣,随机明白了什么。
刘波摇下车窗看过去。
真是一对璧人。
一对马上就要过时的璧人。
范力显然也看到了他,只沉沉瞥了一眼,便错开。
刘波喊了一声小池。
陈秋池回过头来。雨后的浓重翠绿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
刘波顿了下,“记得吃晚饭。”
陈秋池微微皱眉,点点头,转身朝楼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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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名姿把女儿女婿热情迎接进来,装出一脸惊奇地感叹:“就说你们夫妻两个缘分深厚,这都能碰到一起。”
陈秋池满脸无奈,“妈,你不是说你病了,病得起都起不来?”
黄名姿摆摆手,“那是刚才,现在又好了。”
她显然用同样的理由把范力也叫回来。
范力向来善做不揭短不扫兴的好人。
他耐着性子打圆场说:“妈,我来盛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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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禅音佛乐绵长不断,佛像前纤细香烛吐出轻轻细烟,笼罩着小小人儿的照片。
陈秋池听得头疼心慌,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刚一抬头,便看见范力审视无奈的目光。
她侧过身去,隔着袖口描摹着手腕上颤抖的鱼尾……固执又坚定。
鱼宝刚学会站立便痴迷画画。可爱幼软的手毫无顾忌地沾满颜料,在画纸上尽情涂抹。她很有色彩感,那些看似无意的挥洒总会生出恣意的生命力。
她偏爱画鱼,以及和鱼相关的水、水草、铺满水面的阳光。
她总说:“我就是鱼儿,鱼儿就是我,鱼儿游来游去,鱼宝开开心心。”
后来她生病了,病得很严重。生命在她的躯体里盘旋、抗争、磋磨,变淡,直至消失。彼时,她明明已经虚弱地抬不起头,可还是趴在她的怀里,用彩笔一点点在她手腕上画了一尾小金鱼。
她说:“妈妈别怕,小鱼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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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只有黄名姿不停说话。
她总试图回忆过去美好的生活,强行笑得没心没肺,可这样的生活里总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绕不开,斩不断,说到最后,又惹得陈秋池满心酸楚,眼尾泛红。
范力主动刷碗,又仔仔细细把抽油烟机和灶台清洗了一遍。
黄名姿偷偷给陈秋池使眼色,小声说:“上哪找这么好的老公啊。”
陈秋池沉着脸,“没事的话,我还要回局里。”
黄名姿伸出手指头在她额头狠狠戳了一下,让她再等几分钟。
范力挂好围裙,坐回沙发。他挡住丈母娘递过来的餐后水果,平静地说:“妈,我明天就要搬去北京了。”
黄名姿一愣,“搬去北京?你辞职了?你找到新工作了?”
她越说越急,越问越多,直到陈秋池拽了下她的胳膊。
范力苦笑两声,“新安是我的伤心地。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那小池怎么办?鱼宝怎么办?”黄名姿急得都要哭了。
范力低下头,不吭声。
黄名姿一巴掌拍在陈秋池的身上,“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范力过日子?非要把他逼走?”
她一把拽住陈秋池的胳膊,推开袖口,手腕处那条明亮欢腾的小金鱼跳了出来。
“擦掉!”黄名姿厉声道,“你不动手,我来擦!”
陈秋池沉着脸把母亲的手死死按住。
她转过头,盯着范力。
“你什么时候把那个女孩子带去鱼宝的墓前,让鱼宝叫她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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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悲伤是共同的,伤心是同步的。
不到半年,枕边的男人便悄悄停下脚步,看着你絮絮叨叨悲悲戚戚的背影,露出一抹不耐的表情。
此时,你仍未觉察。你以为他会和你永远一起,想念那个奶呼呼的宝宝,悲痛她的不幸和早逝。
然而,他摆出“为你好”的姿态,让你别再想,别再哭,别再沉浸过去……你还以为这是体贴。
渐渐地,你发现,他回来的越来越晚,他更乐意和那些朝气蓬勃的人在一起,其中不乏明媚的女孩子。
你曾经也是,现在被苦水浸泡过后,生动的明媚变成了幽寂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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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池就是这么发现范力出轨了。在女儿过世的第七个月零二十八天。
身为大学教授的他,曾用他的书卷魅力招惹了刚毕业的她,现在故技重施,招惹了更年轻更生动的女孩子。
所以,奇怪的是她吗?
奇怪的是范力、方月华之流,精于表面功夫,胜在嘴皮功力。
看似深情,却最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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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力落荒而逃,黄名姿抱着陈秋池哭得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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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时,黄名姿依然抽噎不止。隔壁楼栋口传来吵闹声,她立马擦干眼泪冲了过去。
陈秋池抿了下唇。有时候真是羡慕母亲旺盛的八卦力:再悲伤的事也要为八卦让路。
她转过身。一阵风吹来,小叶榄仁树枝上的点点圆叶颤颤抖抖,像一群乖巧整齐,准备出游觅食的小鱼。
她凝神看得痴了迷。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哭喊声。
“警察不是神。”
陈秋池猛然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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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名姿见到女儿又返回过来,立马兴奋地抓住她,“我女儿是警察。你把你的事告诉她。她肯定能帮你!”
陈秋池看过去,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大概四十出头,手臂上戴着黑纱,显然有孝在身。
未等这人说话,黄名姿已经用一句话高效总结了这件“八卦”:女人二婚嫁了个老公,两年不到老公得病死了,又被继女赶出家门。
女人呜咽哭诉,说老公去世前把这套房转到她名下,就是害怕强势的继女让她无家可归。谁知道继女强行闯入,以死相逼,就是不肯让出房子。
“你报警了吗?”陈秋池问。
女人长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轻轻摇摇头,“我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挽回!毕竟她是他的孩子!”
“你丈夫得了什么病?”
女人看向陈秋池,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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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的确不是神。
总有那些游走在道德和法律夹缝中的不公平不合理,法律制裁不了,纠正不了。
女人说过去的大半年她整天忙着陪老公四处求医看病,只想救他的命,从没有想过要他的房。
“我宁可拿房子换他多活几天,可是,这个病它就是治不好!我自己的存款也全部拿去给他治病……现在真是人财两空,什么也没了!”
真是听者哭泣,闻者落泪。
黄名姿刚被范力那个白眼狼搞得郁结难过,越发对这个痴情的可怜女人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心。
她拉着陈秋池说:“小池,你得帮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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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叫辛小莱。
去公安局的路上她看起来十分不安,不停询问陈秋池是否有更委婉更和平的方式拿到这套房?
她实在不想因为身外之物,让活着的人不开心,逝去的人也不安宁。
也就这样总为别人着想的人才会长期照顾患病丈夫而毫无怨言吧。
陈秋池想起女儿去世前,彼时她已经瘦成一具小小骷颅,疼得连妈妈都喊不出来……其实那时候范力已有逃避征兆,他说他见不得女儿的可怕模样,他说他看见她总做噩梦,现在想来,他每天站在讲台上神采奕奕讲着国家形势和世界变革,常态化指点江山,习惯性捍卫正义,居高临下怜悯弱者,却不敢面对患病的女儿。
她看着辛小莱,“你过得好,你丈夫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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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女叫宗桃。
三催四请后才姗姗来迟。
辛小莱一见到这位比自己只小五岁的继女便往陈秋池身后缩,她万分抱歉地说自己没想着报警,实在没地方住才不得已请她过来商量商量。
她可以不要房子,留一间次卧就行。
“一间次卧?”
宗桃长相和穿着都颇为上等,轻轻皱眉便露出浓浓嫌弃。
“虽然你不信,但我和你父亲是真爱。”辛小莱咬着牙说。
宗桃气笑了,“你这话哄老头子兴许有用,就别恶心到我面前了!”
辛小莱沉默了片刻说:“你常年住在国外,你父亲生病后,你总说忙,一次也没回来过。是我陪着他找专家问诊,是我陪着他化疗放疗,他胸水多得喘不过来气,是我陪着他跑医院急诊。你知道化疗后怎么提高白细胞吗?除了打升白针,还要喝升白汤。升白汤要用新鲜的泥鳅煮,我得一大早去菜市场抢……”
宗桃冷笑一声,打断她,“无利不起早!你要是不惦记我爸的房子和存款,为什么要对快要死的人这么好?”
辛小莱咻的一下站起来,哭着问,“你也知道他快死了,为什么不愿意回来看他一眼?他到最后还在念你的名字……”
宗桃面色冷峻,“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管!你把他烧了,埋了,才通知我。你凭什么这么做?”
“是他不让我告诉你!”
“骗人!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霸占了我爸的房子和存款!要是我晚回来两天,你早都把房子卖了换钱走人!”
“才不是!你血口喷人!”
“就是!”
……
就在双方打嘴官司时,一直没说话的陈秋池递过去一张照片,问:“辛小姐,你认识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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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小莱被单独带到审讯室。
她恍恍惚惚坐下来。
“我犯了什么事吗?我真不认识那个什么王安娜!”
“陈警官,我就说不要来这种地方!你非要早让我来!”
“现在这房子在我名下,我有完全的处置权!我只是顾及我丈夫的名誉,所以才不想和他女儿闹得难看!”
“我不想再待着这里了,我能不能现在回家?”
陈秋池让她别急,顿了下问,“你丈夫知道你在他之前,已经结过三次婚?”
辛小莱咬着唇,“这不犯法。”
陈秋池点点头,“是。但是你之前的三个老公,包括宗桃的父亲,都是病逝,都是因为癌症……”
辛小莱眼泪立马流下来,“这只能说明我命太苦了!”
“除了你第一个丈夫和你结婚十年之久,后面三个丈夫长则两年,短则半年。”陈秋池继续问。
“而且你名下有三套房,是后面这三个丈夫分别转赠给你的!”
辛小莱擦了擦眼泪,“这有问题吗?他们死了,可我还活着,没有房没有钱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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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手机震动。
“病友互助组织”群发出一条新公告。
#即便癌症扼住我们的喉咙,也无法破坏我们的尊严。医生不能救我们于死亡,父母不能帮我们抵抗孤独,但大家可以在这里,找到最相似的灵魂,最相爱的朋友,最相知的家人。希望所有人放下介怀,放下抵抗,尽情讲出你们未竟的爱和恨,不舍会被兜底,怨念会被洗礼。若生命流逝不可抗,仍可以在生命结束前获得祝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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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