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滨海分局到省会肿瘤医院有三条路可走。但不管走哪一条都会塞得人心烦躁,忍不住骂人。
陈秋池坐在副驾驶上已经沉默了一个小时。
这条路她非常熟悉,闭着眼也能知道现在掠过窗外的是鱼塘、桑田、民居、以及桥梁。
从北至南,这些河流奔涌而来,犹如密密麻麻的网状血管,在这里冲出沙洲,冲向大海。
她数过。跨过这条路上遇到的血管们,需要二十八座大小不一的桥。其余两条路,则需要分别跨过十九座以及三十五座。
刘波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用余光瞥了眼陈秋池。
看了一眼后,又忍不住看第二眼。
看完第二眼后,又忍不住看第三眼。
“有话请直说。刘队。”陈秋池睁开眼,沉声道。
刘波咳咳两声,一脸严肃,“真的是江队不放心你,所以才让我和你一起来省肿瘤医院调查。”
陈秋池嗯了一声,随即闭上了眼。
刘波:“……”
“没让苏鹤来是因为我一个顶俩。再说经费也有限。”
陈秋池又嗯了一声。
刘波:“……”
“还得是你,竟然发现李重在省肿瘤医院就医的信息。”
陈秋池睁开眼,皱眉道:“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反而因为我之前的疏忽,漏掉这么重要的信息。”
“李重放弃使用医保,用现金看病。搁谁能想到呢?要不是你发现她的考勤表有问题……”
陈秋池摆摆手,“刘队,请不要这么硬夸!”
刘波叹了口气,“小池,咱们好歹也是一个大院长大的青梅竹马,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刘队?!”
陈秋池低声道:“青梅竹马算不上,顶多算朋友。”
刘波唇角立马翘起来,“朋友!朋友!朋友也行!”
陈秋池别过脸,看向窗外。
这条路她走了无数次,不管是趁着黑夜,还是迎着晨雾,亦或是台风暴雨天,距离省肿瘤医院越近,她的喉咙就被掐得越紧,她必须顶着最后一口气才能不倒下。
今天这种熟悉感又席卷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摩挲着右手手腕,隔着袖口,那条用彩笔画就的金鱼正在游动。她能触碰到它隆起的水泡眼,能看到它散开的尾鳍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水中荡漾起一层层涟漪。她闭上眼,将自己的身体缩小,放在波纹上,一呼一吸,一荡一漾……
小金鱼的吻探过来,轻轻亲在她的脸上。
她快要哭了。
-
李重的病例被调了出来。
4月份时,她参加市两癌筛查时发现HPV16病毒感染。她没有选择在本市做活检,而是前往省肿瘤医院做了系列检查。
省肿瘤医院专家云集,技术更好,这样的选择也属正常。
但她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丈夫方月华。
过去的三个月内,她请了三次假。对于常年满勤踏实肯干的她来说属实不正常。
第一次她来省肿瘤医院做了活检和PET-CT。第二次来省肿瘤医院听医生判定她得了宫颈癌。第三次她并未按照预约时间入住医院治疗,而是在医院外的滨江湿地公园溜达了一整天后直接回了家。
且省市两地早已互通医保,不知为何李重选用自费方式,用的还是现金。
“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吗?”陈秋池看向主治医生。
医生皱着眉,“病人的肿块发现时已经超过了4CM,不仅侵犯了宫旁,还侵犯了盆腔,淋巴结也有转移。从分型上看,属于中晚期。这个阶段的生存期有一定的差异性,五年的生存率约为60%到70%,当然,这一切还要看病人的身体状况和治疗情况。说不定等到神药上市,还能活得更久更有质量。”
神药?说白了不过是医生给予病患及其家属的安抚罢了。待一线二线三线甚至十八线的药都用无可用时,病情就会立马加重,死神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你面前。
陈秋池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医生也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警察也是人,也怕进医院……”她压了压胸口的闷气自嘲道。
医生笑起来,“是。我们医生也怕进医院。”
刘波递过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陈皮红枣。
“新杯子,没人用过。不烫嘴,温度刚好。”
陈秋池看了他一眼,接过来道了声谢。
“人得了这种病,有非常大的情绪反应非常正常。有的人自暴自弃不治疗等死,有的人怕死怕得要命,正经治疗不做,非要去搞什么气功、辟谷、自然疗法,错过最佳治疗期和治疗手段,贻误病情,降低生存率……当然,现在病人已经没了,我们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
李重放弃家门口的市肿瘤医院不辞辛苦跑到省肿瘤医院看病,说明她有求生意愿。她找了黄牛花了大价钱约专家号抢住院名额说明她想活下去。
到底是什么让她第三次跑到医院门口,却又临门一脚逃走,直至最后死在文汇花园的地库里?
那天,她游荡在医院外的公园,到底想了什么,又是如何劝说自己放弃的?
陈秋池皱起眉头,“李重得这种病,是否与他丈夫有关?”
医生慎重道:“宫颈癌与HPV病毒息息相关。像她携带的16病毒,属于高危病毒,若是长时间没有转阴,数年内有极大的几率转变为宫颈癌。所以定期体检很重要。”
“这种致病病毒的确通过性生活进行传播。我只能说,如果女性的男朋友或者丈夫的性对象不唯一,她感染病毒的几率就会非常大。当然这种病也和人的免疫能力息息相关,很多女性都会携带这种病毒,一般情况下都会转阴,如果刚好某段时间免疫能力下降……后果就可能不容乐观。”
“这些情况您当时是否告诉过李重?”陈秋池问。
医生点点头,“她的确详细问了我这个问题。她说她的丈夫可能同时存在多个性对象。”
-
从诊室出来时,陈秋池主动提及到对面的滨江湿地公园走一走。刘波哪能不同意,献宝似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女式防晒帽,“喏,戴上。省得中暑。”
陈秋池有些意外,“你背的是哆啦A梦的百宝箱吗?”
刘波满脸不自在,“这是我妈的,刚好放在我包里。”
陈秋池:“里头还装了什么?”
刘波难得见她主动和他讲话,立马小尾巴翘到天上去,“里面还有防蚊水、口罩、口香糖、晕车药、充气旅行枕、卫生巾……”
“都是张阿姨的?她都六十了!”陈秋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刘波:“……反正你要用就跟我讲。”
-
一楼的花园正在施工。蓝色围挡遮着,里头传出来震耳的机器声。
现在很多医院都推崇国外传来的那套疗愈康复花园理论,将低矮绿篱拔掉,种上散发芳香的植物,用以调节神经、安神杀菌,甚至还能辅助心血管循环。
主打一个理论至上,追求一个心理安抚。
但这是肿瘤医院,出没这里的人,他们的人生截止日如此急促明确,即便种下成千上万的芳香植物,对他们来说也无济于事。
陈秋池轻轻叹了口气,注意到围挡外墙上张贴着设计方案,上前一看果然就是这种类型的花园。
看来那个受人欢迎的滑滑梯要被拆掉了。
刘波见她盯着一张方案图发呆,咳了两声提醒她该走了。
陈秋池说了声抱歉,转身跟着拥挤的人流往外出。
跨过天桥,湿地公园就在眼前。
一座桥,把世界一分为二。
一边郁郁葱葱,勃勃生机,一边秋风落叶,渐衰渐亡。
两人顺着园路往前走。水接着天,天映着地,几艘小船在湖上游走,转了一圈后又往更深处的河涌飘去。
摘斗亭、燕来栖、流云香溪、花州古渡……那天,李重把这些地方一一走过,她看到了两岸的果林,听到了密林里的鸟鸣,见识了欢腾的广场舞。
不,不一定,她怀揣着如此沉重的秘密,看什么都像隔了一重山,一道水,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跨不过去,自然也入不了眼,进不了耳。
她可能也没注意到这些湖、涌,沟、溪连海通洋,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呼气,会吐气,每天定时定量,潮涨潮落。
一切皆生机勃勃,除了她。
-
陈秋池默默坐在古渡口的台阶上,脚下的湖水荡起一层又一层小浪,不停舔舐着岸边,有序,准时,从不落空。手腕上的那条金鱼像是感觉到了更宏大的水域,尾巴忍不住快速甩动起来,把水波激得一圈紧过一圈,她伸出手隔着袖口轻轻点了下它的额头,小声道:“乖啊!”
刘波错过几个位坐在她的身后,眸光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
以前不这么瘦的,也没这么沉郁。
忽然,陈秋池转过脸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立马错开眼。
“你做梦吗?”
“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会经常做梦吗?”
“我心大,能吃能睡,几乎不做梦。”
陈秋池哦了一声,“看来你心里没有担心的人和事!”
刘波立马举手反对,“有有有,怎么会没有!我就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
陈秋池微微蹙起眉头。
“我保证!保证今晚就梦见你!”
陈秋池懒得理他,恰好这时一艘游船来了。她伸手招呼,对方停下来靠了岸。
船挺大,两层,可以容纳一二十人。外地游客居多。有一家人圆圆满满地挤在一起,惊呼于远处湖心岛上满树的白鹭,也有小情侣手牵手亲昵自拍。
陈秋池和刘波,一男一女,中间隔了两三个座位,一个戴着墨镜满身煞气,一个面色冷郁生人勿近……怎么看怎么像出来旅游却闹了矛盾的情侣或夫妻。
待船开到湖心岛附近,所有人都上了二楼,只有他们两人纹丝不动。
除了另一人。
一个脸色泛黄的女人。
四十来岁,瘦瘦弱弱,戴了个帽子,鬓角露出白惨惨的头皮。
这人一路跟着他们,从医院到公园,又跟着上了船。
显然犹豫了很久,见再无其他人,她便期期艾艾地凑了过来。
“妹子,你是不是也得病了?”
刘波眉心狠狠一皱,见陈秋池给他使眼色又把火气按耐下去。
“对不起啊,我刚才无意间看到你从金医生的诊室出来。我叫韩蓉,也得了宫颈癌……”
陈秋池满脸愁容,“这样啊!”
韩蓉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不怕不怕啊!你可以进我们的病友群,里面都是得这个病的姐妹。大家会分享各自的治疗过程,治疗经验,怎么应对化疗的副作用。互帮互助,氛围特别好,我把你也拉进群吧……”
陈秋池掏出手机,扫码进了群。
群名叫“病友互助组织”。共有499个人。
陈秋池点开群成员,她一眼看到那个独树一帜的人头蛇身。
是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