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你母亲不再提离婚两个字,你父亲再次骑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只是这次比从前更凶更更狠。
你母亲把腰弯到不能弯的角度,事事顺着他,从不忤逆。唯有你能捕捉到她偶尔抬头时露出的晦暗愤恨的眼神。
你知道她在等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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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好几年没有正经勘探项目的地质队,在队长的努力下竟然从兄弟队那里抢来一个前往赤水野外作业的任务。
只是地质队人才零落,有本事的都出去找出路了,留下来的就如你父亲般是混吃等死的类型,以及那些自从分配来后就遭遇地质队“发展滑坡”、几乎没有野外勘探经验的的小年轻人们。
你父亲常年泡在酒缸里,步履虚浮,早不是当年可以跑山跑沟的年轻小伙。一开始队长压根没打算让他参与。
你母亲听说后,装作不在意地吹耳旁风,“队里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你资历老,经验丰富,你不带着他们去,他们哪个能圆满完成任务?再说了,我听队长说了,这次去的人回来都有额外的奖金拿。你不是一直都想买个车吗?到时候我再给你补点……”
你父亲彼时眼珠子转了又转,嘴上说什么要给年轻人机会,拐个弯,跑去队长那里。你母亲还提前贴心准备了两瓶酒、两条烟让他拿去送礼。
你父亲对着队长满脸恳切。
他是地质队的老人,过去几年地质队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难,只有他从未离开过,从未放弃过,他对地质事业有着强烈的感情和责任感。
他野外工作经验丰富,可以以老带新,在项目中培养地质队下一代人才,完成接棒任务。
他再也不喝酒了,在出发前努力锻炼身体,保证到时候不拖后腿,保证高效完成任务。
队长看着你父亲,脸上涌上无限感叹。他想起十年前你父亲刚来地质队的时候还是个啥也不会的新兵蛋子,后来扎根天柱三年,愿意吃苦,愿意跟着老同志学,还参与那么大储量重晶石的发现,也算是地质队培养起来的技术人才。只可惜这些年行业形势急转直下,他要是有机会继续探矿、普查、研究,也不会沉溺酒精,无所事事……听说前段时间他们夫妻闹离婚,闹得挺厉害的,要是这次能有个好表现,说不定你父亲的日子会好过些。
几番考量下,队长同意了,让他带队前往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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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像是打了鸡血,满是灰尘的罗盘、指南针、地图等等全被扒出来,一一收拾干净,收拾进了那个泛白发黄的地质包里。
他也果真如承诺的那般,天不亮就起来吭哧跑步,只是他常年不锻炼,猛一下还挺不适应。还好地质队周边的野狗实在太多,它们大清早被人扰了清梦实在不爽,于是疯狂追了他一路,倒也让他得到了有效的锻炼。
酒也真戒了,哪怕酒瓶子在他面前晃荡,他也不多看一眼。这点倒让你十分惊讶。你母亲再次贴心地为他买了很多炒瓜子炒蚕豆,让他酒瘾犯的时候用嘴巴嚼着。
你父亲越来越像个人。
是啊,当一个人怀揣梦想的时候总是最像正常人的时候。
甚至,他在临走前的那个晚上,还把你叫到身边。他先是骂你偷他燧石一事,骂你没眼光,他的藏品里最值钱的是那块狗头金,你却偷了最丑最不起眼的燧石。
你沉默地看着他的手,总觉得下一秒它会招呼到你的脸上。
你父亲彼时非常兴奋,压根没注意到你警惕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浅蓝色石头,轻轻放到你的手心里。
“看,这就是你名字的来源。重晶石。”
你低下头,面前这块散发着柔弱蓝光的石头,有着明显的晶状机构,像一簇簇刚成型的蓝色冰糖,又像天外仙鸟的蓝色羽毛,透亮又美丽。
“蓝色是重晶石中最罕见的颜色,这是因为里面含有少量锶……”
你见过它,但你不喜欢它,更不想讨论它。
“本来你哥哥该叫李重,你叫李晶……”说到这里,你父亲沉默了,脸上难得露出忧伤的表情,他随即摇了摇头,“在天柱发现重晶石,是你老子我这辈子最厉害的发现,还被国家地矿部表扬了呢。”
他絮絮叨叨问你知道铁人王进喜吗?
你自然知道。那是家喻户晓的劳模。
你父亲说当年王进喜带人在大庆开采石油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井喷。他生怕你不懂什么是井喷,便用手指圈成钻机打进去的井口,另一只手模仿藏在地下的石油。
“因为压力,地下的石油会被大力挤出井口,冲出几米高,这时候如果不制止,很有可能发生爆炸,之前所有的努力会全部报废,当然也非常危险……”
昏黄灯泡投射的光束,同时落在你和你父亲的身上,你母亲抬眼看过去,一时间有些愣怔……若忽略你父亲过往的种种劣行,此时此刻他还真如慈爱的父亲一样,和你说着有趣的事,整张脸上也不再是算计和自傲,而是满满的暖意。
你母亲迅速转过脸来,悄悄在你父亲的地质包里塞进了一小瓶白酒。
“一般情况下,若是有重晶石,对,就是你手中的这种矿石,投进井口,可以快速冷却钻头,压制油气压力,但当时王进喜找不到重晶石,只得用黄土和泥浆倒进井口,当时也没搅拌机,王进喜就跳进去用身体不停搅动……”
你仰起头,看着你父亲的脸,他讲得眉飞色舞,像收音机里的说书先生,可以消磨漫长的深夜时光。你看着他,却在想另一个人……老陀跟你讲故事的时候也有相似的表情,但他不是老陀,他是野人,是胸口有个血洞的野人,他这次要回归山林,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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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走后,你母亲迅速将他的衣物、用具、被褥等一股脑抽离出来,胡乱塞在一个大纸盒里。
她用脚把纸盒踢进床底,盯着看了一会,转过身来,满脸的轻松自在。
钻在肉里、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去。
你看着她,也没问她不再等几天吗,但你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和判断。
你上前拉住她的手——你认为以后的以后这个家只有你和她,或者准确地说,你认为以后的以后,你母亲只有你了——母亲沉沉看着你,在你指尖马上就要碰到她的时候,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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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野外作业原计划持续一个月,然而在第十五天时,队长慌乱不已地冲进家里。他说,这次出去勘察的四个人失联了。
你母亲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就像你父亲不是失联,是已经死了。
你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坐在她的旁边一起哭。
队长赶紧劝说,他已经上报上级领导,组织赤水本地的村民和消防人员进山搜寻。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人了。他让你母亲赶紧拿件你父亲的衣服,让搜救犬闻一闻,提高搜人效率。
你母亲立马爬起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卡其色夹克,说这是她男人平时最爱穿的衣服。
你认出来,那是老陀的衣服。在老陀被抓前的某个月,你母亲看到他身上这件衣服扣子掉了,说要帮他缝上。结果,扣子缝好了,人却没机会穿了。
你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无论如何,这件衣服必须给她拿回来。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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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翠莲待所有人都走了这才进屋来。
你母亲还想哭,王翠莲拦着她,“行了,别哭了,要是真把老天爷给感动了,让人安安全全回来,可真就造孽了。”
你抬起头,头一次在这位向来慈善的王阿姨脸上看到一抹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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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你躺在床上,它们照例从屋顶爬下来,巨大的尾巴把你小小的身躯层层缠绕起来,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脸紧紧贴着你,它们轻柔地喊着小可爱啊小可爱,你受用地眯起眼,手指抚摸在它们光腻的鳞片上。
你说:“去吧。去找他。”
它们乖巧地亲了亲你的脸,松开你,爬上窗棂,横穿出去,蛇尾咻的一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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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队长踉跄着冲进家里,这次轮到他哭了。他说,搜寻队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他们四人,结果全死了,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你母亲愣了下,随即轻笑起来,“这样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是命。”
她明明笑了,可所有人都满脸悲悯地看着她,觉得她这定是受刺激了,悲伤过头了。
她问队长,“我给你那件夹克呢?!”
队长赶紧把衣服递过去,你母亲拽进怀里,双手捧着,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颤声说:“好。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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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到底怎么死的?这么多年来其实并无官方解释。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赤水一个叫夕落山的地方调查当地的磁铁矿。这座山海拔两千多米,密林深谷,地形复杂。距离调查范围最近的一处人家也在十里之外,沿着夕落河往上走,要穿过一片桫椤林。桫椤林高高耸立,顶端如一把铺天盖地的绿伞,将这条河谷阻隔在天地之间,这里极少有光,温度也与外界截然相反,瘴气随时都会升腾起来,潜伏在密林深处的动物们也时刻窥视着闯入者。
这次的闯入者们,年龄最大的是你的父亲,他三十来岁,其他三个也才二十来岁。
四月份的山里比山外冷多了,他们四人穿着保暖衣和外套,携带两天的干粮,当然带了罗盘、地图、工兵铲、汽油罐以及一桶红色油漆罐。
汽油罐用来生火,以及震慑潜在动物的袭击,油漆罐则用来在树上标记方位,避免迷失。
当然,他们还带了一台队里最先进的GPS。
他们这次的野外作业目的是到达预定地点后,在其周围三公里范围内普查信息,标注潜在磁铁矿的可能位置。
本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调查,对于你父亲来说,比这次艰辛的环境他也见识过,但他领着三个小伙走进茫茫深山后,便彻底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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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队在夕落河中游发现一棵树上有一团红色油漆。一般来说,在GPS正常使用的情况下,几乎用不上油漆来标注方位,怕是这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高山幽林里迷了路。
他们手中的GPS不知道为什么并未打开,罗盘也可能被地下丰富的磁铁矿扰乱了方向,他们只能采用原始的方法判别方向,结果还是死在了奚落山。
搜查队很快夕落河上游找到一块雨衣残片以及他们的排泄物……在经过五天五夜的搜寻后,终于发现了他们四人的尸体。
三名年轻人齐刷刷躺在一棵桫椤树下,上衣卷起,面露微笑,像是快速失温的征兆。但当时并未极端降温,即便夜里温度降低,他们有汽油罐,完全可以生火取暖。但他们的汽油罐并未打开使用。
而你父亲不知为何躺在距离他们五百米远的溪边。后来尸检报告显示,你父亲被蛇咬了一口,得不到及时救治毒发而亡。你父亲生前喝了不少白酒,摔倒在地上,头破了一个洞,许是血气吸引了潜藏在密林深处的刚刚从冬天苏醒的毒蛇……
为什么你父亲明明戒了酒却又偷偷拿了酒?为什么三名年轻人死在一起?你父亲到底是准备下山找人救援还是抛下他们一个人先逃?
为什么没有打开GPS?你父亲这么有经验的技术员,为什么没有按规操作?为什么丧失了判别方向的能力?
谁也搞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有专家说,能让那三位年轻人同时失去自救能力,会不会是这山里突然冒出的毒气或者过量的二氧化碳,导致他们三人昏迷从而失温?
有本地人说,夕落河河谷里早些年有人家住在里面,有一天晚上夜蔼笼罩后,这家人齐整整不明不白死了,后来就没人敢往这条河谷里钻。
207地质队的人说,这种解释不清的事情多了去了,地质人在野外工作,谁肚子里都有几个悬疑恐怖的故事,你看,这条河叫夕落河,而你父亲叫李朝贵,朝起的太阳终究要落下去,这条河叫夕落,多不吉利啊!压根就不该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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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又哭又骂,“朝贵答应我不再喝酒,竟然还敢把酒带上。”
你母亲低垂着头,“他总是不听话。”
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满脸木然,“他出发前说,山里冷,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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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啊。
总有人问你,你从小没了父亲,你会不会伤心自卑?你会不会因为父爱缺失而缺爱?因为缺爱会去寻找和父亲相似的恋人?
每次你听到这种问题,每次脸上总会带着忧伤。
你说,是啊,没有爸爸的小孩是很可怜的。
你说,没错,我很缺爱,我需要爱。
你说,有可能。我就喜欢成熟稳重的男生。
但其实,还有一个“你”会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俯瞰着满脸忧伤的你,露出嘲弄的笑容。
真相是:
野人爸爸死了,这是你人生中为数不多让你开心的事。
你是缺爱,那也是因为你母亲不爱你。
正因为你这辈子总想让你母亲好好看你一眼,所以她让你爱谁,你才会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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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它们回来了,从窗棂外爬进屋里。
它们带着晨雾和暮霭,带着溅溅溪流的湿润,带着桫椤林的莽荒气息,缠上你,贴着你。
你左亲亲,右亲亲,两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
你说:“你们可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