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琳琅走得急,下人们勉强先收拾了五辆车的箱笼。
马车前,身着胭脂红短毛披风的王琳琅与大夫人及府上表兄弟姐妹们告别。少女身姿袅娜,最后缓缓屈身行礼后,由翠果扶她踩地上的小杌子上车。
里头早就点好火盆放在角落,一进来便有股暖烘烘的热气,与外头的冷意泾渭分明。王琳琅坐到靠窗的位置上,稍整理好衣裳,她才掀开青灰的毡布帘子。
被冷风一吹,旁边的翠果不禁打了个激灵。
王臻正在与大夫人林氏说话,没说太多,他就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侍从及马车离开何府。
直到看不见送行的人了,王琳琅才放下帘子。
掀帘露出去的手都被冻青了,可她似乎不觉得冷,还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帘子的位置。翠果有些无可奈何地蹲下来,将暖热的汤婆子塞到王琳琅怀里,又拿过她的手,用力去揉她的手背。
王琳琅便靠在车壁上,静悄悄地由她动作。自王琳琅与何念从轿子里下来后,一张脸颊就红扑扑到现在。估摸已走出朱雀巷了,她才问翠果:“你今儿去枫桥轩,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翠果低着头,一门心思在揉王琳琅的手,所以只是重复她所听到的:“哪里不对?”
走着走着,马车突然被什么东西颠簸了一下。翠果随车身晃了晃,想到了什么,回道:“奴婢险些忘了,去送香囊的时候,七小姐回了礼,就是那幅她早画好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奴婢已帮您收好在随行的马车上了。”
姐妹间互送离别礼本是寻常,但那幅山水画却是王琳琅缠着七小姐要的。在翠果看来,何府的女眷都被王琳琅哄了个遍,只有新来的七小姐特别难哄,每次王琳琅去闹她笑她,那七小姐总是淡淡的,跟对其他姑娘们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因此,王琳琅就更喜欢逗她了。年前有一次家宴,王琳琅就趁着何念喝多了,跟她讨要画。何七小姐虽然喝醉了,但犹记得问她要鲤鱼的绣件。王琳琅许久不绣鲤鱼了,七小姐显然等着她拒绝,可她那次却十分干脆地应下,何七小姐就没有拒绝她要的画。
往常何七小姐都是画一幅烧一幅,似乎总是不满意。因王琳琅趁她醉先讨要离别礼,何七小姐便画了那幅画留到现在。翠果以为,王琳琅应该很看重那幅画,所以就让人此次一并捎上。
这丫鬟的手又软又嫩又白,被揉了这么会儿,手都暖热了。王琳琅此时却想起不久前,在昏暗的轿子里,那人冰凉又带着茧子粗糙的手,那手划过自己的脸颊,捏在自己的下巴处又揉又摸……虽平常姐妹玩乐,少不了会被捏脸摸手,但被何念这么弄还是头一回。王琳琅不由咽了咽喉咙,将手从丫鬟那抽回来,咳了声:“我说的是何念。”
翠果摇头:“奴婢没看出何七小姐有什么不妥的。”
王琳琅挥手,让她坐远些:“你再想。”
以前,王琳琅总说何家七小姐是个木头美人,今日翠果瞧何念还是跟个木头差不多。可要真细想起来,还真有点不一样。翠果想到了:“她今早去茂荣阁的路上,走地老快了……”
那七小姐何念虽说是何家老夫人的亲孙女,但地位跟王琳琅这个表小姐没得比。父亲何灿没有官身,而且离京离家偏居于祖籍地老宅。那七小姐来京后,并不是个讨喜的性子,与长辈们及各位姐妹们不亲热不亲近,最多就是挑不出错。而且她还有个特点,做事总是不急,反应都比旁人慢三拍。
“可能是听闻您要急回霄陵,所以还是舍不得的。”翠果能想到的只有这个理由,毕竟王琳琅爱说笑会做人,上至老下至小没人不喜欢。王琳琅这一走,很多人都要不习惯,何念自然也不例外。
“是吗?”王琳琅没感觉何念对她有什么舍不得的。旁人红了眼掉了泪,便是应付都算是有几分真心,但何念却坐在那里作壁上观,装都不乐意装。
花了几个月时间,石头都该焐热了,但何念却没有暖热的迹象。
而且适才在轿子上时,何念说的那些话,总令王琳琅在意。
她到底是真的做梦,梦到不该梦到的东西。还是说,她听到什么话,知道了什么。
“姑娘,”马车咕噜噜往前走,离开霄陵太久了,现在要回去,翠果感到迷茫:“您这趟回去,是真的要成亲么?”
说起这个,王琳琅不免笑了:“父亲病了,如果我能与合八字的人成婚,说不定真能冲喜消去父亲的病疾,可谓是喜上加喜。”
“您别说笑了,”王琳琅可不能随便嫁,翠果叹道:“若是您能嫁到何府就好了……”
那此次就不必回山高水远的霄陵。
无奈,王琳琅没那个意思。
何家与她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再成亲难免多此一举。
“让人多留心那个七小姐。”王琳琅叮嘱道,“事无巨细。”
虽将何念安抚了过去,但王琳琅总是有些不放心。
看王琳琅神情严肃起来,尽管翠果不知缘由,却还是郑重点头:“奴婢晓得。”
*
送走了王琳琅,大夫人便回去忙府中琐事。府中少爷们温书的温书,会友的会友,都先行离开,只留下何溪、何渺何念与那对双生姐妹花共五人,以及一直跟着的丫鬟嬷嬷若干。
王琳琅是个热闹的人,有她在就不会冷场子。眼下她说走就走了,几个姐妹此处站在一块,不言不语,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滋味。
九小姐何溪早就定了人家,她已及笄,只等过了今年三月,她就要成亲了。为亲事她准备了两年,嫁妆也绣地七七八八,所以今天想与府中姐妹们出去走走,买些钗鬟胭脂之类的东西。
何清何游年纪小,正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去的时候。虽然天冷出门不好受,但还是比关在屋里绣花强,所以最先应声要去。
五小姐何渺兴致不高,只是想到妆奁盒里的胭脂片不多了,便道一起去看看。
往常买钗鬟首饰的小队伍,何念都是跟着凑数,今儿她却道不了:“我得去一趟不落斋,等会会有马车来接我。姐姐妹妹们可以先行。”
府上的马车最近刚修整了一些,有的被王家套走了,有的早前被府上办差的人支走做事了,如今空出来的只有三辆车。姑娘们一辆,丫鬟嬷嬷们一辆,还得留一辆车在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往常何念要是单独出去,坐的也大多是不落斋的马车。
五人中何渺最大,见何念有安排,她便嗯了一声:“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今日早些回来。”
何念应是。
与她告别后,她们先上了马车。
等两辆马车都哒哒哒走了,一旁的香雪为何念肩头加了件披风:“姑娘,黄力马上就到。”
昨晚的信今早就送出去了,香雪使了点银锞子,让门房一小厮替她跑腿传话,约的大概就是这个时辰。
披风上身,香雪刚为她整理了一会儿,黄力的车就来了。
他头上戴着厚毡帽,脸上带笑。下车行礼前,顺便将垫脚的杌子一并拿到地上,看着她们上车。
这趟出去,由香雪跟阮嬷嬷跟着。
马车走的不急不慢,离开朱雀巷正要往双竹桥去时,一直靠在车璧上闭眸养神的何念叫了声“黄力”,她道:“去长平街。”
长平街在京城西边,是很多朝臣及权贵的住处。
何二爷在那里没有宅院铺子,但黄力还是依她所言,转去长平街的方向。
马车最后停在宸王府不远的空地上。
宸王府占地广阔,门前悬着鎏金大字的匾额,门口立着两只高大雄壮的石狮,另有重兵把守。
有陌生马车停靠在宸王府附近,一身着护甲的侍卫按例走近询问。
何念自袖袋中拿出一面流云纹玉牌,自车帘处递出去:“我有事见宸王殿下。”
车内居然有女子,侍卫闻声看去,没看到人,只见一只手从厚毡布帘中伸出,那面玄青色玉牌落在那洁白的掌心中,泛着隐隐的光泽。
玉牌没有字,但观之通体清透,流云图纹精致。
侍卫看得下意识后退一步,板正的后背多了分恭敬:“殿下一早进宫上朝去了,姑娘若是方便,不如进府稍候片刻。”
停在宸王府这里就足够意外了,阮嬷嬷下意识上前,按住何念另一只的袖子。
她一动,何念低头就看到阮嬷嬷因为紧张,那只用力攥着她所以青筋凸起的手:“我怕是不方便进去……”
外头的侍卫不由一愣:“那……”
还不等他说什么,里头又传来那道清淡的女声:“我在望江楼等到午时三刻,殿下若是回不来,便日后再说。”
侍卫只好应是。
何念又叫“黄力”,“我们走。”
直到马车走出了长平街,阮嬷嬷才敢开腔问何念:“姑娘怎会跟宸王殿下认识……”
思来想去,阮嬷嬷只能想到元宵之夜,“难道那天……”
马车摇晃,光影都是斑驳的。
在阮嬷嬷怀疑的目光下,何念没想瞒着:“从蝶苑出来后,正是他帮了我。”
那夜望江楼下的人,不是普通朝臣,乃当今陛下的皇叔,宸王崔柏君。
陛下年幼,崔柏君既是皇叔,又是摄政王,手握权柄,杀伐果决。
前世这样的人离她太过遥远,从无交集。
可元宵夜因为躲避许戡,她碰上了他。
记得没错的话,“王琳琅”能够凭借遗诏确立他定王的身份,便是因为有镇国公沈旗跟何家等各家支持。
在此之前,是宸王崔柏君意外身故。
没有了宸王这个皇叔作倚仗,小皇帝于朝堂上屡受镇国公打压。
定王认祖归宗,上了皇室玉牒,在朝中谋了差事,而后带兵谋反。
镇国公却临了反水,摆了定王一道,将他下大狱。
经过定王一事,不少世家受到牵连,镇国公倒成了最大受益者。他与小陛下有救命之恩,沈家女入宫为后,手段了得,沈氏一族朝上朝下都将小皇帝拿捏地稳稳当当,外戚势力大涨。
那些年在别院无话可说时,许戡便常这般自言自语,当说书一样自愉。
他常感叹,若是宸王不死,大抵就没有后来的乱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