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一行出发时,天光大亮。前路雾气早已散尽,微凉的风拂在脸上,像是下着小雨,但抬眼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除却镖局的人,何念还从家中挑了四五个年轻力壮、有意去京城的下人同行。何灿准备充足,为每个人都备了干粮袋,连还睡着的崇哥儿也有。何经与叔父说完告别的话,何灿又与何念叮嘱几番,纵使不舍,也必须动身了。
昨夜崇哥儿抱着小豆豆,与她玩了许久才睡下,甚至都不知道今日要离开,现在还一个劲睡地实。香雪看他蜷缩着不知做着什么好梦,嘴角淌着丝口水,不由跟着笑:“小孩还得小孩治,早前崇哥儿那般精神,哪能睡到眼下这个时辰……”、
何念后边的马车堆放着何灿给她的书,她择了好几本在路上看,后来便是崇哥儿醒来哭闹,她也不顾了。
到桐城的客栈歇息时,何经已哄好了自己的儿子,又令人在街上给他买了些小玩意给他拿着玩。
何经这次来落云县,不单是要祭祖,感受祖籍地的风土人情。他早就打算好在回京的路上,拜访自己的好友并曾经的老师们。说来可惜,他这些年在北地宿月城任职,只跟旧友们保持书信联系,难得一见。来日再就职,只怕难再如这些时日般自由行走了。
本来想着何念与他同行亦无妨的,旧友们也有家眷姐妹,到时候她们自己玩乐就好。
不想他提起这些,何念并无兴趣,而是说:“这样倒好,大哥你与崇哥儿自去,我走一趟霄陵探望下琳琅表姐。”只是此事最好不要让长辈们知晓,大家各去各的去处,到时再聚头一起进京。
给下边的人打好招呼,神不知鬼不觉。
何经估着这一趟出来的人,除了镖局的壮汉,何念还有几个下人。下人各带各的,镖局的人分作两批,各带走一半,安全应当无虞。想想,他点了头:“那二叔父的两车手稿,我帮你一并带着。我对你只有一句,万事小心。不然回了家,我怕不好跟长辈们交代。”这些日子兄妹们一起,他没有跟何念多聊,但觉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大抵是过去只有她一个孩子,二叔父二叔母都不大拘她在屋里。
镖局的人稳当,兄妹两个说好,当晚就做好交割。
除却手稿,何念的东西少之又少。翌日天不亮,她跟下人们一样束起长发,身着便宜行走的男子短打。
昨儿香雪一晚没睡,眼下苦着个脸道:“姑娘,你怎么不带上我?”何念自行收拾好东西,才告知她留下与大少爷何经同行。
何念并非不想带她,趁此,香雪可以学学骑马:“马车都留给大哥了,你跟他们走。”况且跟在何经这个过去的两榜进士身边,能见识不少。
再怎么样,也比跟着她苦哈哈早起摸黑骑马赶路强。
何念坚持如此,香雪只好将车里有的蓑衣、帷帽、竹衣、竹夫人等以及各种油油膏膏的给她备上。见她束好了头发,香雪踮脚给她戴好席帽:“那姑娘小心别晒黑了,夜间要记得擦护脸的东西。”
到楼下时,其他人都准备地差不多了。镖局的人还另外多买了干粮。何念一身衣着打扮,混在众人当中,从后边看去,除却瘦弱些,倒没什么出奇。
干粮分好,各自的东西往马背上捆好。
何经睡眼惺忪地推开窗,往下瞟了眼,甚至都没注意到刚刚离开的那群人就是何念一行。
何念要走的霄陵与何经是两个方向,黄飞和个镖局的兄弟快马当先,一路很少歇息。
头两天骑马,何念全身疼痛难忍,几乎下不来马。镖局的人暗自打赌,下注何大姑娘哪天要买马车。
好在她适应地快,后边加了速度,数次领头。见此,镖局的人不好懒怠。嘀咕若非她是个姑娘,他们甚至想与她做兄弟。
只是一路越往霄陵走,路上的行人就越多。很多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狼狈。有的拖家带口,有的沿途跪下乞讨。
黄凯去打听了一番,回来道:“合川一带连日暴雨,河水上涨,冲毁堤坝房屋,这些人都是一路逃难的灾民。有的是奔着投亲来的,有的是想进霄陵寻个安置的地方。”
何念一行人快马前行,补给足。他们将干粮尽数分给了吃食艰难的灾民,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灾民用饿狼般的眼神看着他们。
镖局的人唯恐生变,便令快马前进,不得下马休息。只有在人烟稀少时,看见有几个落单的女人孩子,躺在路上奄奄一息,才敢缓了速度,做主将人带上马。
当晚在城门下锁前,何念一行才顺利进入城中。
随着灾民越多涌入霄陵,防止生乱,城门口更严查进出,登记户籍。
一进城,便是涌动的人头,摩肩擦踵,衙门的官差正对寻常百姓跟灾民实行分流。差人们在人群中喊叫,勉强算乱中有序。
他们带回的那几个灾民被官府的人统一带走安排。
黄飞那二人行地快,早几日到霄陵,便先联系上朱管事。
因托了人帮忙,是以何念一行几乎刚进城,就有人引他们去朱管事租的院子。
朱管事想不到何念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乱的时候来霄陵,花了几天时间才缓过来:“姑娘来得不巧,那王家姑娘从京城回来没多久,就被那太守夫人迁去庄子住了——就是王太守后娶的那个夫人。听说王家姑娘病的不轻,那病症会人传人,王家的人都不敢去探望……”
那令后来人闻之色变的风疫,记得不错的话,该是今年秋日才开始传染的。
王琳琅染的会是风疫么?
何念在这个院子里看见好些生面孔,他们有的也好奇地打量她,何念没有除头上的席帽,问:“周泽老先生在何处?”
“姑娘要寻他老人家?他整日在大巴子山上与那里的药民来往,吃住都在山里……”朱管事眉心跳了跳,“大巴子山可是在城外,真要找他恐怕要明儿才行了。”
“那就明日……”安排完此事,何念开始低声问朱管事收的早赤根有多少,上次给的钱还余多少。
为了收购何念要的早赤根,朱管事租了不少空院子,雇佣了不少人帮忙,这院子也是其中之一。
除了收购早赤根,顺手之余,朱管事还做主开了间药材铺:“好在有这个药材铺撑着,开支还算富余。那早赤根最后就算是卖不出去当野草烧了,银钱也不会亏损太多。”
何念心里谢谢他,收回了想要再给他些银票周转的念头。
“那姑娘今晚是歇在此处?还是去王家府上拜访?”朱管事看她的神色,继续道,“亦或者在外头找间酒楼的上房?”
“这几日就在此处吧。”何念示意黄飞跟她走,“我先出去转转。”
黄飞在霄陵几日,已经将此地的路走顺了。朱管事担心灾民多,外边混乱,又叫了三两个小厮在后头跟住他们。
黄飞带何念在外头走,脸上还有些惭愧,“王家的事我也是托朱管事寻人问的……”
王太守的府邸坐落在永宁街,街前街后住了不少陪房下人,很多事都是众所周知的。王太守后头娶的这个夫人是他同期官员的遗孀,“王太守惧内,那夫人不好相与,上头也并无长辈约束,所以表小姐自京城回来时,日子并不算好过。”有后娘就有后爹,王家就是这么个情况,“表小姐病后,太守夫人将她的下人也一并赶去庄子,好几个太守夫人的陪房嬷嬷守着,除却有大夫偶尔进去,表小姐就没出来过。”
“姑娘,表小姐不会出事吧?”
黄飞对表小姐印象还挺好的,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但在京城何府里的下人们都说她好。府上那么多下人,各个都是人精。被人精们都说好,那怎么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况且,姑娘还因为表小姐赶来了霄陵。这愈发坐实了表小姐的好。黄飞的担忧带了几分真情实意,若是像表小姐这样的人都哄不住那太守夫人,那夫人怕是厉害着呢。
没见着人,一切都说不准。黄飞的问题,何念没有办法回答。
几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入夜后,街道两边蹲坐着好些灾民。官衙的人应对及时,在衙门等几处驻点,长时间给灾民供给吃食及衣物,道上还有带刀来回巡视的差人。
王太守或许有惧内之名,但显然,在他的治下,城内不算乱。
这城内,有很多官差在□□。
只是尽管如此,看着一地的逃难的人,不少铺子还是早早地打烊归家去了。
路边挂着灯笼,风吹地灯笼摇曳,走得远了,还能时不时听到前后左右的低语,连着不停的哭声哀切。
这些悲戚被风从这头吹到那头,吹得人心如坠石,连带着脚步都沉重了。
几人闷闷走出好几条街,气氛才有所变化,丝竹声入耳,还有人吟诗畅谈。黄飞抬头一看,了然:“我们怎么走到乐平街来了……”此地是霄陵有名的风月之街,什么酒楼戏馆青楼楚馆,应有尽有。失意人的温柔乡,有钱人销金窟。
可不等他们走远,旁边酒楼门口就撞出来一个人。
那人出人意料,不及黄飞反应,就眼疾手快一把掀了何念头上的席帽:“你这人什么毛病,天都黑了,还戴什么帽?”
说话人满脸通红,带着熏熏的醉意,言语间酒气冲天。见是个酒鬼,何念下意识往后避让一步,黄飞几个趁此上前拦住来人:“诶你这人怎么动手?”
那人满嘴“什么人?”“我就动手了!”“又怎么了?”一车轱辘话来回说。
二楼临窗处坐着个品茗的男子,他对面的位置有几个空酒瓶,桌面上是喝了大半的酒杯。
唐园楼里的酒都是出了名的烈酒,男子却只喜欢这里的茶。
他居高临下,眼见醉鬼冲出去,下边逐渐闹起来。
好不容易在灯影幢幢看清了人脸,他喝茶的动作一顿,脸上带了几分疑惑。
楼下几个人合力将酒鬼从黄飞身上扯开,酒楼的小二才赔笑着走出来:“今儿赵公子是又喝多了,几位没事吧?可别往心里去。”
小二狗眼看人低,瞧他们就是几个年轻小厮,不比赵公子是常客,便有意抹平此事。
不想黄飞几人还不及回答,楼里又出来一人。
男子身穿月白锦袍,声音清润:“若是楼里的来客都像赵公子,喝醉了无人看管随意冲撞,我瞧这唐园楼就要关了。”
见着人,小二当即脸色一变,讷讷称是。
听着这声,那喝醉的赵公子也似瞬间恢复清明,怔了怔,转而对何念几人的方向拱手赔罪:“多喝了几杯酒犯浑,实在是对不住。”
他喝多了酒,手还有些抖。
黄飞只是被拉了几下衣服,刚刚也是这赵公子扯着他不松手。眼下见他道歉,又见何念无事,便摆摆手:“算了算了。”
两边和解,没什么热闹可看,看热闹的人都散开了。
小二扶着赵公子往酒楼里面走,何念望着赵公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没看太久,适时往这锦袍的翩翩男子走近几步,唤他:“表兄,真是巧。”
此人正是上次在京城见过面的王家表兄,王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