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山是县里最高的山,周围地广人稀,所以山中的寺庙也没有多少香火。这里寂静,常年都可见到大片云雾,适合苦修之人。
如裴先生这样的女居士有单独的住所。何念在这里是熟面孔,给门口的小沙弥递上一木盒甜糕,几人便可自去裴秋慈的院子敲门。
何念如常敲了三下,没听到动静,她缓缓又敲三下,才听到里边有轻咳声。不一会儿裴秋慈出来开门。
她身量不高,穿青褐的宽大长衫,周身无钗无环,素着一张脸,双眼无神,嘴角朝下。明明年纪比甄氏差不了许多,但神采却像差着辈。
裴先生的性情模样,何念早就看惯了,以前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无论山上山下,裴先生都是这个打扮衣着。何念记得甄氏常给她买鲜亮的衣裙,裴先生没有拒绝,尽数收下,但也只是锁在柜子里。
何念叫她裴先生。她显然愣了下,继而淡淡道:“你回来了。”看到她后边还有人影,手里似都拿着东西,她侧身让他们进来。
窗下有榻,榻上有案桌,桌上烧着热水。两人对坐在案桌两侧,何念熟练地洗茶叶泡茶。
黄飞跟香雪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茶叶润展,杯沿薄薄起雾。
裴秋慈十几天前下过山,那时甄氏没醒,她稍坐就回山里了。现在何念回来,正好问她母亲情况,何念便按实以告。
两人边喝茶,辅以新鲜的糕点。
屋里昏暗,这般近的距离,裴秋慈其实还是看不清楚何念,无神的双眼只是落在她所在的方向。
何念用火折子点亮案桌上的灯烛,轻声道:“家中还请了京中的窦太医,我问过窦老太医,先生再下山,他可以瞧瞧的。”
裴秋慈说不必再提,“这双眼我就没想治。”
关于双眼,她不想说,何念便不说。眼下点了灯,她抬眼看了看房间。
房内的摆设很简单,深褐的地面与墙体,深青帐床黑木桌木凳,一切都黯淡无光。
裴秋慈的东西大多在山下,在山上的不多,往常只有个藤条箱摆在桌侧规规整整。今日不知为何,何念见箱子在地上打开了,衣物散乱一地。
“先生,我收拾一下。”
她还未下地,裴秋慈的手已经探来按住她:“不急,这点东西我自行收了便是。倒是你在外数月,可有画画?”
她刚握着茶盏,手还是温热的。何念被那温热捂地回过神来,点头:“有画的。”
裴秋慈看不清她的神情,便道:“如此便好,现下趁还早,你画一张给我看。”
这里的笔墨纸砚齐备,光线昏暗,何念将窗推开了些,展纸点灯烛就在小案桌上画。
她画画,裴秋慈就随手拈了块绿豆糕吃。她百无聊赖,看会儿灯烛,看会儿何念,看会儿外边的天色……吃饱喝足,她才转去收拾箱子。
她收地很慢,一件衣裳来回地折,来回地抖散,时不时抬眼看下窗。
山上的雨总是不停,从窗外飘入的细雨丝带着几分冰凉。
两个多时辰后,何念才收笔,说画好了。
裴秋慈循声走过来,何念随意看了眼,发现她那只箱子还没收拾完。
小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干,火星全无,何念只好拈了新炭,重烧一壶。
裴秋慈从长榻下的柜子翻出个小方盒,将里头的眼镜片擦了又擦,干净无暇后,才将支架抵在眼前去看画。
她看得很细致,嘴角向下撇着,看得何念心中惴惴。
待她视线在落款处顿了顿,何念发现自己写的是寒山君的名,便解释道,“我随便起的号,应是没有重名的……”
话落,裴秋慈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奇怪,隔着镜片,似打量,又似是观察。
何念抿了抿唇,她注意到裴秋慈也不完全在看她,而是在看她的身后。
可是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再看向她时,裴秋慈又在看画了。
这画裴秋慈看的慢,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看完了,裴秋慈不吝鼓励,说她进步神速,并指出几点可以改善的地方。
裴先生一贯是你认真她认真,你囫囵她就囫囵。今日何念没马虎,自然也听得进她说的话,在那几处看了又看,点头记住。
画放干了,裴秋慈顺手收起画,与眼镜一起塞回原先的柜子里,与她重新喝起茶来。
喝了两盏,她道:“我要下山了。”
何念问她什么时候:“若是今日,我们便一道回去,母亲很挂念先生。”裴秋慈不喜随身有人,丫鬟婆子难近她的身,凡事没有别人做,她只能亲力亲为。这山上寂静是寂静,但到底人气少,她眼睛不好,早前还经常撞到摔倒,起不来时就只能在地上干躺着,等什么时候小沙弥过来送饭发现,或者等她自己什么时候好转能起来。
裴秋慈不是回何家:“我是去京城,去的急,就不往你家中去了。”她已经写好了信,正好何念来了,可以带回去。
此事出乎何念意料,“不知先生是什么事,先生若是等得,我们之后可以一起去,我不日也要去京。”路途遥远,不妨同行。
“不必,有人带我去。”
何念接过她的信,却不放心:“先生跟谁一道同行?”在这里,裴秋慈只跟她家里人关系亲密,她不知道裴先生会跟谁走。
在这里那么多年,就算是要走,她为何走地那么突然?家里也没人提过她要走的事。
“她跟我走。”
房门突然砰地被推开,两开的门撞在墙上,几乎摇摇欲坠。
见一个男人从外跨入房中,何念惊地站起,下意识抄起桌上的烛台。
闻声,裴秋慈嘴角紧绷。
男子腰背宽厚,他背着光,没有走近,看向神色紧张的裴秋慈,嘴角倒弯了弯:“你收拾地怎么样了?磨磨唧唧的还要拖拉到几时。”
何念神色不渝,问:“你是谁?”
“我是她哥,大名王熹,”男子靠在门的一侧,注意着何念的动作,右手也自然而然按在腰间凸起的位置上,“小姑娘,你叫她先生,若是愿意,也可以叫我先生。”
“先生,你认识他?”何念看着裴秋慈,余光却在注意那个男子。
黄飞跟香雪是等在外面的,这个男人进来,他们竟一点声响都没有。
“我是吗?”男子复问,他也在看裴秋慈,“妹妹你与她说。”
裴秋慈没戴眼镜片,却注意到他手的大致位置。此刻她分外紧张,又分外厌恶:“他的确是我哥。阿念,我跟我哥长得很像。”
男子似为了配合她,特地侧了侧身子,让光能照到他。
是像,像的是下半边脸,尤其是向下的嘴角。
王熹笑起来时,那嘴角位置就变了,他道:“她跟亲哥进京,小姑娘大可以放心,日后来了京,你们也可以继续往来的,我那的茶亦是不错。”
裴秋慈咬着牙:“阿念,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我还要收拾东西。”
何念留意到她脸色难看,又青又白。
她跟王熹的气氛也很怪。
既是她哥哥,何念便放了烛台,先把给甄氏的信收好:“那我到了京,该去哪里找先生?”
王熹笑道:“自然是来家里,来……”
还没说完,裴秋慈已经与何念道:“你不必找,我会着人寻你。你还不走?再晚些时候下山,雨就更大了。”
房门砰的被关上,余音未绝,何念站在门外,还有些怔怔。
她这是被赶出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里头静悄悄的。
似乎知道她没走,那窗也被唰地关上了。
如此,何念只好捡了屋檐下的伞,快步往外走去。
外边不见黄飞跟香雪的身影,她四下看了看,好不容易看到个小沙弥,便问他知不知道。
小沙弥说了声阿弥陀佛,指了个方向:“他们刚过去了。”
何念看他虚晃一指,都不知指的哪里,索性提了他的袖子,要他带她去。
小沙弥啊啊啊地挣,没挣开,只好领着她往前走:“施主快放手,让师父瞧见了不好。”
“谁让你乱指,以后有人问路,到底是往北往南往左往右,烦请你说清楚了。”
小沙弥说知道知道了,何念才松了他。
到了地方,看到黄飞哼哧哼哧砍柴,香雪还给他递柴禾。
给小沙弥塞了块饴糖谢他,何念叫了他两:“该走了。”
原来是他们见着了裴先生的哥哥,被他打发来砍柴,黄飞道:“裴先生的哥哥很和气,脸上常笑的。”
三人边往山下走,何念问起他们在外边都说些什么。
这两个傻孩子一回想,发现都是裴先生的哥哥问他们,他们一股脑都说了,裴先生那哥哥却没说什么具体的话。
香雪犹还笑:“毕竟是裴先生的哥哥呢。”
如此,何念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山上。
在何念出去后,大抵半刻钟,或者一刻钟,长榻那张小案桌才被扫落在地。
多年的案桌已然经受不住风雨,冲击下四分五裂。
王熹沉重的身体被裴秋慈按在榻上,女子分明瘦弱,他却不挣扎。
被她枯枝一样的手稳稳地卡住脖子,王熹浑身青筋凸起,白眼翻了好几遍,才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好了!有完没完了?”
裴秋慈被他揣在地上,一时间也没起来:“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来?”
看着她,王熹边顺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嗤嗤声:”你瞧瞧你这地方,你现在的样子,跟鬼有甚区别?我要是不来,还有谁会来找你?你真是有能耐啊,竟跟着何灿来了这乡旮旯的地方!跟他做什么?避世?做他的妾?你还知道奔之为妾么?你还要不要脸?"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摇头,“诶诶诶,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了!真的。”
裴秋慈终于动了,她缓缓咳出一口血。血落在地上,她用袖子将地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一字一字道:“我堂堂正正,谁能说我?”
“是,你堂堂正正!”王熹冷的一笑,“名姓都改了的人,再堂堂正正不过了,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人?你要是个男子,祖宗的棺材板只怕都压不住了。”
“有时候人哪,就要认命!你以为你沾了裴秋水,与他一样的姓,你就跟他们一样了?他情愿出家,都不愿娶你!还有这何灿,裴秋水为何托付给他,不就是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呆子傻子么?你跟了他又怎样,除了那个甄氏,他谁都不要!”
这么肆意说着话,王熹心里舒坦,脖子更舒坦。见她还不起来,还亲自动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过了这些年,她样子其实没大变化,性子还是这个性子。要不是被人逼得紧,他何苦来寻她?王熹叹气,也愿意哄哄她:“别人不要你,没关系!哥哥要你。你看这些年,哥哥找你找的好苦,要不是你那学生,我还真的找不见你。你可别再难为我了,此次出门,我做好了万全之策,若是我有个什么好歹,抓不着你,他们就去拿何家那小姑娘交差。你说,要不这次进京,我们与她一道走算了,我看她虽然比不得你,但也是个好苗子。”
他的话一句一句,字字戳着裴秋慈的心肺,激地她气血上涌,恨地将嘴里的血唾在他脸上,“你胡吣什么,她比不得我。”
王熹笑,拿了她的手,一点点将他脸上的血揩去:“那你这次可要听话,不然迟早拿她抵数。那里头的日子,你是不怕,那小姑娘就不知道了。”
擦完血,王熹还抓着她的手不放,又揉又捏。裴秋慈早觉恶寒,用力抽回。
看她嫌恶,王熹也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