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决赛当日, 万里青空,日头不烈不弱,不见一丝云彩。
首都星的春季已经到了尾巴, 暴雨季裹挟前, 难得风轻云淡,有了些秋高气爽的味道。
莫尔出场前,身边有军校好友为他操心:“这最后一场你可得悠着点打,对面是帝国唯一一只S级雄虫, 万一真打出毛病了, 可没有你上次揍雄虫那么简单了。”
莫尔无声地透过方正的入口, 看向竞技场狭窄的青空。
好友知他的脾性,见他没反应, 又劝:“之前几场比赛,无论有没有雌虫相让, 顾雄子的实力都不简单。依我看, 这场你想赢得干净、不碰伤雄虫,难。”
“不妨……弃了。”好友替他考量,斟酌道, “少校军衔咱们不要也罢, 以你的实力仍能在军部混得开,但你可千万不能再沾上伤害雄虫的罪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莫尔目光淡淡, 缓慢活动着扭动脖子, 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但既然他进了竞技场, 无论是雄是雌,是老是幼,都得尊重这个赛场。如果他只是个半吊子,那我更不可能让他得第一。”
好友哑然:“你……你这性子, 总得吃亏的呀莫尔。”
莫尔朝他摆摆手,上了驾驶舱,随着上场信号声响起,操纵原野褐外壳的七米高机甲来到竞技场中心。
双方队员入场,四周山高的观众席山呼海啸,绝大部分举着粉丝牌,唤着雄虫的名字,声嘶力竭穿透整片浩大赛场。
莫尔在驾驶舱内皱起了眉,很不喜这种架势。他参加过大大小小多个机甲竞技赛,现场也会有虫为喜欢的驾驶员欢呼,但那都仅仅为了机甲这一事物,这一领域。
顾遇的到来,使这个赛场沾上了他不喜欢的味道,就好比一个信徒圣洁纯高的殿堂,遭了不明外来者的侵入。
尽管心绪不佳,莫尔还是耐着性子,与对面的雄虫简短开场:“莫尔,你今天的对手,请多指教。”
顾遇第一次遇见这么简短致辞的,对这个对手也有些满意,回道:“顾遇,请多指教。”
高处评委席上,巴德翻看了莫尔的履历,眼露赞赏:“老陆,最后一场的选手果然都不简单啊,我看呀,你家雄主有点悬喽。”
“瞧瞧这履历,国立军校校内竞技赛金奖,首都星高校联盟竞技赛第一,星际青年竞技邀请赛金奖。这漂亮的,跟你当年毕业时有得一拼了,就算这次没拿第一,也得被咱们军部特邀入伍的吧?”
陆沉早对顾遇今日的对手查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替顾遇紧张,并无心思听巴德在一旁叨叨了些什么。
他注视着场中,二话不说已经贴身开打起来的二虫,心里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家雄主一定会夺第一。
这不是战场,只是一场竞技赛,除了部分极端的,大多数选手都会遵循“友谊第一”的准则,但到底刀剑无眼,真正开打时,谁也保证不了绝对控制好手中的力道。
历年来,总决赛是出事最多的一场。
热血上涌,大汗淋漓,荷尔蒙喷涌,机甲这样东西,永远与疯狂、危险紧紧相连。这一点,陆沉最有感受,所以一开始他并不希望他家雄主和这东西牵扯上关系。
说实话,最开始接触机甲时,陆沉也并不喜这样事物。那一年他十五岁,刚考入国立军校,老师带着他们这些新生来竞技场观摩。
那些高年级的学长们打红了眼,热血上头,彼此荷尔蒙野蛮地对撞。陆沉讨厌不受控制,厌恶这种为情绪、激素失控的野蛮状态,甚至一开头,他对机甲称得上抵触。
但他需要机甲来成就他。晋升,军功,权力,军衔,仇恨与野心使得他选择机甲,将之视作自己爬升的工具。
帝国骑士,一开始便不是为了守护帝国虫民这样正义的、宽泛的、不实际的目的。
只是后来真正上了战场,看过太多生死,前一秒称兄道弟的战友,下一秒便在眼前倒下,而你不能回头,只能往前冲,带着身后倒下的战友们的那份。
在帝国广阔疆域里,并不是每一个星球虫民都跟首都星一样安稳度日,享受着科技的便利,财富与军队的安全感。陆沉十年从军,所见之地,大多贫穷与荒芜,野蛮与落后,为生计挣扎,因野蛮争斗。
就算野心再浓,仇恨再深,触目如此,仍能觉得生活的荒诞。战场与机甲成就了陆沉,也很难不改变陆沉。
直到他获“帝国骑士”勋章那一年,回到首都星繁华辉煌、觥筹交错、不真实的生活里去,他曾憎恨多年的雄父寻到他,恳求他对于即将破产的家族施以援手。
他以为自己会来一场嘲讽加打脸的戏码,一雪自己与雌父多年前所受的屈辱。事实上,在军校里被打倒再爬起的日日夜夜里,他便靠这份幻想过活,甚至连台词都打磨了好几遍。
但结局是,陆沉看着那个背已有些佝偻的雄虫,只是不解,为何他一直以来,觉得这只雄虫是高大而不可战胜的呢?
他明明,如此弱小,如此年迈,如此脆弱。
释然,远比报复来得轻松。他不爱不恨时,才真正意味着,陆沉和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雄父斩断了关系。
陆沉没有给予他财富,而是给他一名有能力的雌子应得的一封介绍信,至于这个家族以后能走多远,再不是陆沉所关心的了。
他有了新的,值得他去在意的虫。
陆沉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场上那台黑金相间的机甲,眼神是海一般包容的平静,历经世事波澜后成熟的温柔。
像这秋高气爽的天气,曾有苍鹰在这片青空盘旋,眼下沉落,为地上那捧着手,期待苍鹰降落他掌中的孩子,少年,青年。
这场总决赛打得焦灼,双方实力相当,彼此不相上下,你来我往,僵持了不下半小时。
陆沉理解这种感觉,眼下的竞技场中,是属于这二虫的世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实力相当,僵持不下,更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这便是机甲的神奇之处,它野蛮它失控,它也细腻,它也纯粹,世上一切勾心斗角、心机钻研都在野蛮力的角场上失去了意义。
纯粹,也是陆沉后来爱上机甲的原因之一。
陆沉很珍惜看到这场比赛,有时候一个好的对手胜过所有。拜这个好对手所赐,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顾遇,一个平时懒怠困倦,在难得认真起来的赛场上,也洒下他热血的汗水,放飞他肆意的灵魂。
陆沉一直知道,顾遇远非他表现出的所有。
他家雄主,一直是一个对所爱的虫或事物,拥有无尽热情的年轻虫啊,只是这热情,平日掩藏在那双懒怠的苍青石般的眸子后,需要苍鹰将它啄出,风将它唤醒。
他不该再以安全或爱为名,掩盖这颗苍青石的光华。陆沉希望做那苍鹰,做那风,送他去该发光发亮的地方。
“锵——”,光剑相接,如焰的光电在相接处迸射、抛出,绚烂之至。一场耗时已久的僵持战,使顾遇与莫尔,都油然而生于对手的钦佩之情。
莫尔触动最深,他本以为顾遇是个半吊子,是只压根不对这个赛场怀有敬畏之心、只是来玩票的雄虫。但顾遇的实力,毫不松懈的态度,使得莫尔感受到这个对手值得他为之全力以赴。
他的热血也随之被点燃,愈战愈肆意,双方的交接攻击几乎没有间隙,彼此清楚,只要谁松懈一刻,便是赛场胜负分晓之时。
愈战,莫尔愈发感受到了吃力。
超过半小时的高强度搏斗,使得他的精神力有些透支,太阳穴处的神经连接,处于一种兴奋过度、丝丝抽痛的状态。
他的神经已在激素高涨、对手强压下绷紧如一根弦,持久战下去,要么崩断,要么疲软。
双方都有了早日决出胜负的**,光剑相接时,力度愈发不再保留,出手力求几击之内彻底压倒对方。
顾遇很久没打过这么正经的比赛了,一时连自己都惊奇。
这个对手的路子很正经,但顾遇打舒爽了,想起自己必须得赢下比赛的目标,觉得还是势必教对方一课,战场上,可没有这么你来我往、正儿八经的打斗。
在双方光剑噌然相接,力度十足时,顾遇忽然按下剑柄键钮,使得自己那方的光剑突然消失。这战术很危险,稍有不慎,对方失力的那一瞬便纵着力一剑削倒了自己。
但顾遇精神力远高于对手,在做出这个战术时,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己方光剑消失那一瞬,果然莫尔不察,光剑失去抵抗,纵力前倾削到顾遇面前,顾遇却下一瞬后仰,冷硬的机甲面庞堪堪擦过剑刃。
莫尔没料到他忽然收剑,但反应仍迅速,很快手上加大力度,控制剑刃失力前倾的角度,有方向地向下砍向后仰的顾遇。
等等,莫尔一愣,虫呢?
莫尔忽然感到侧身拥来一道风,对手如一个拥抱般,双手圈住他机甲后背,紧紧抱住了他。
尽管是机甲被拥抱,莫尔还是一怔,忽然便听那台抱住自己的机甲道:“你输了。”
语气颇有些得意的高兴。
莫尔怔了怔,霎时反应了过来,对方紧紧圈住他的那一刻,右手没有展开的光剑柄首已抵在了他背上,只要顾遇按出光刃,那剑刃便会经由背部,狠狠贯穿他的胸膛。
必将痛彻心扉。
这里不是战场,所以顾遇提醒他输了。
莫尔紧绷成一根弦的神经忽然松了下来。他已经没有反抗的地步了,输了便是输了,输在这样一个对手手里,他不觉得丢脸。
“是我输了。”莫尔收回光剑,出乎意料的心情轻松,坦然认道。
伴随他主动认输,代表他的一方亮起红灯,顾遇则是胜利的绿方。
但奇怪的是,场内却没虫爆发掌声。莫尔疑惑,却见松开他的顾遇,缓缓展开了机甲手中的光剑柄。
竟是反着的!顾遇圈住他时,压根拿反了!
莫尔震诧不已:“你、你诈我?我根本就没输?”
结果这只雄虫却说:“我第一次这么操作,有点不熟练,稍微拿反了而已,但兵不厌诈,你已经认输了啊。”
莫尔哑口无言,确实是这个道理,他没认清究竟是不是真的,就自顾自认输了。但、但谁知道,顾遇这都会拿反?他还挺理直气壮的的?
怪不得没虫鼓掌,莫尔刚刚还觉得自己输在顾遇手里不丢脸。但以这种方式输的,他国立军校优秀毕业生的脸也丢得太大了吧?
待到莫尔认清了自己丢虫的乌龙,观众们才跟有默契般,齐刷刷鼓起了掌。
莫尔:“……”
这些观众绝对是故意的。
他感到无地自容,顾遇还在那道:“学院派的果然不同,但你该跟我家陆老师学学,他也是学院派,这招还他教我的呢。年轻虫啊,果然见识太少,我免费教你,就不用谢了。”
莫尔咬牙切齿:“谢谢、你啊。”
顾遇:“嘿,我都说了不用谢了,瞧你这么客气。”
莫尔:“……”
这只雄虫听不懂正话反话的吗?还是他压根就是故意的?
陆沉当年用过同一招赢得一场比赛。只不过他那场比顾遇还险,顾遇只是拿反而已,而陆沉是手里光剑太落后了,打了太久没能量,只能撤掉虚张声势。
用一柄压根出不了剑的光剑,陆沉唬得对手投降了,赛后成功气得他的对手几天吃不下饭。但陆沉觉得挺逗,和顾遇约会时,还拿这事拿来充裕二虫的聊天话题。
估计若是当年的对手知道了,会气得更吃不下饭吧。
顾遇抬头,用机甲傻大个的脸去望他家少将。这个他俩打趣过的战术,顾遇都没想到能被他如此活灵活用。
果然,作为陆老师的学生,他没有丢他的脸,陆老师一定老怀欣慰。
陆沉确实心情挺微妙的。半晌,看着那个仰头望他的傻大个机甲,他也忍不住闷声笑了,笑得身旁的巴德与柳真莫名其妙,跟活见了鬼似的。
陆沉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虫上这种当啊。
果然,机甲比赛年年开,老实虫也年年有。
启明星杯就这样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结束,而顾遇也创造了历史,成为虫族有史以来唯一一只参加机甲比赛,并获得冠军的雄虫。
冠军奖品,直封军部少校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