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遇仰身靠着驾驶座的椅背, 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他守在评委通道的出口处,虫影稀少,僻静幽深。两旁绿树成荫, 春日将尽、夏至未至的暖阳却照不进竞技馆外围深处的这条小巷里来。
顾遇靠着椅背, 侧首看向窗外的出口处。他懒得做表情时,俊美的眉眼冷得与这条阴冷小巷相差无几, 气氛相映。
楼上架着观众出口外的天桥, 似是因太偏僻难以搭到车,很少有观众走这个出口,只隐隐有附近小孩跑过的打闹声。
孩子啊。顾遇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把脑袋撑起。
他不怕陆沉质问为何参加启明星杯,怕只怕陆沉追问——向黑子下战书压根不是真正的理由。他相信将他了解得了如指掌的陆沉看得出。
那如果少将真来问起,他该怎么回答?他不想再去揭开陆沉的伤疤,不想再去触及刺进陆沉柔软血肉里的那根刺。那也会扎到他的手, 痛得双方都得不偿失。
“中将,那我先撤了!您慢走!”
柳真的一嗓子把出神的顾遇给唤醒, 再一抬眼,车窗外便只剩下了坐在轮椅上的陆沉。隔着一扇玻璃, 他正用那双廊下阴影中横波暗流的黑眸静静望着他。
“少将你来了!”顾遇忙不迭要打开车门,操纵副驾驶座让位隐藏到后排去, 方便陆沉坐轮椅上车。
陆沉却在廊下静静看了看他,看得顾遇直心虚, 快自己忍不住先伏罪时,他才缓缓道:“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今晚去那里吃如何?”
顾遇怔了怔,虽然没厘清陆沉这不质问也不追问的态度,但还是下意识自然无比地点头:“好。”
陆沉允许柳真替他推轮椅, 却几乎从不允许顾遇帮他推。顾遇下车后,便是与缓缓行驶的轮椅并行。
顾遇其实懂得,他家少将从不介意其他虫的目光,即使坐着轮椅矮虫一头,气场也毫无示弱。唯独在他面前,陆沉总会下意识审视自己的缺陷,并将那缺陷不断放大,往往看不见自己的优点。
顾遇很早便明白了自己于陆沉的存在,应该是做面镜子,时时提醒陆少将有多少种别虫难及的优点。
因为陆沉对顾遇的意义也是一样的。顾遇眼中的自己,只是只贪耍懒惰没志向的米虫,而陆沉每次静静注视他,仿佛他的世界只有他时,顾遇也会为此讶然动然——他在陆沉眼里,似乎好得不得了。
好像无论他再懒再颓,陆沉都会无限度地包容,并衷心觉得他好得不得了。
顾遇想将同等的心情传达给陆沉,一次,两次,三次也远远不够。他家少将在遇见他前,外壳已被世俗磨成了块难融的坚冰,顾遇想让陆沉一天比一天清晰明白,他眼中的陆沉和陆沉眼中的自己是一样的。
一样的,好得不得了。
顾遇不时侧头看陆沉一眼,揣度着他现在的情绪。陆沉跟没感受到他的视线似的,格外轻车熟路地带着顾遇在小巷错综复杂的小路里穿行。
终于,二虫在巷子深处唯一一家小餐厅停下。
这附近因靠近国立竞技场,店铺不多,主要以健身房、运动室为主,难得有这么一家餐厅。
他们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紧临着落地窗的是一面非天然的虫造湖。湖面远处因夜色降临而幽黑,渐望不清,近处却有一对天鹅,彼此紧相依靠,交颈梳理对方羽毛。
餐厅客虫寥寥无几,大多还是附近健身房出来的虫,菜单上的食物也多以少脂肪的素食蔬菜为主。
顾遇点了几道陆沉爱吃的素淡菜色,陆沉拿过菜单,又林林散散点了多种顾遇爱吃的酸辣口,最终菜上来时摆满了整整一桌。
虽然知道家里其实有钱,顾遇还是养成了之前误以为家里穷得没米下锅、看什么都下意识琢磨价格的习惯,有些肉疼道:“点这么多,就我们两个会不会吃不完啊?”
因为坐在对面不方便夹菜,陆沉点了点一道菜示意顾遇来夹,又点了点示意他再夹另一道,垂着眼眸,神色淡淡:“吃不完就打包,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都尝一尝。”
顾遇按陆沉指的顺序,把自己碗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菜,陆沉才停下来给自己夹菜。
他家少将眼下真跟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让顾遇愈发摸不着底,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顾遇用筷子夹着碗里的菜往嘴里边塞,边不时抬头,又开始看陆沉的脸。塞一口,看一眼,再塞一口,再看一眼。
看得对面陆沉不得不问他:“雄主,我脸上有东西?”
“没,没啊,”顾遇见他终于肯搭话,这才斟酌着措辞,先借着旁的话题开口,“少将你以前来过这家餐厅吃饭?我看你对这边的路都挺熟的。”
陆沉吃得很沉稳,不慌不忙。和顾遇那东戳一下,西戳一下,碍着是陆沉指着他夹的,才不得不往嘴里塞的用食态度截然不同。
闻言,陆沉举着筷子的手一顿,平静道:“只来过这一次,还是我当年十七岁参加启明星杯那一次。”
顾遇便拍着“领导”的马屁道:“少将你记性真好,来过一次就记得这么清楚,那都十年前的事了吧?”
陆沉顿了顿,垂眼看着碗中的食物:“因为这地方的菜尝起来很不错。而我当年囊中羞涩,只点得起菜单上的一道,便想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赚得钱后便回这儿大快朵颐,一顿过瘾。”
顾遇愣了愣。
陆沉微带自嘲地唇角一弯:“后来竟渐渐成了执念,在战场上断粮苦守几月,只能啃树根时还常常想起这家的菜,边咽着口水边就着树根下肚。但回了首都星却再难想起,直到今天来国立竞技场这边,才记起还有这么个地方。”
顾遇压着喉中的苦涩,抬起脸,对着陆沉粲然一笑:“那少将怎么想起今天来这儿吃了?咱们是不是点少了,要不再点点儿?”
早知有这么一茬,他该把这家店里凡是陆沉可能喜欢的菜色统统点上来,管它吃不吃得完,放不放得下。
陆沉浅淡的眸与顾遇相视,注视着他的笑意,半晌,陆沉的眸中也随着窗外湖光漾起温柔的笑。
“我只是想带你来试试。”陆沉的嗓音在这温柔的夜色里很轻很轻,“我希望你能喜欢我喜欢的。哪怕不喜欢,只要你愿意陪在我身边,我也心满意足。”
顾遇喉头一紧,很快垂下头,敛去眸中暗波涌动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陆沉总是这样……无限制地包容着自己,总是一副从不奢求他有什么回应的态度。
而顾遇想为他做些什么,却始终难以找到突破口——因为陆沉已经将所有的退路都替他想好。
“但,”陆沉很轻很轻的嗓音突然往下坠,重了起来,“遇遇,我不希望你也厌恶我所厌恶的。”
“别去理会外界的言论,别去想他们所想,做你想做的,肆无忌惮,无忧无虑,那才是我的遇遇。”
顾遇的心很难受,胸口跟压了块巨石般堵塞难言。他低着头,眸中有难以言喻的酸涩炙热在凝聚,渐渐发酵。
“少将……所以你才要瞒着自己无法生育的事吗?”
骤然听到这话,陆沉平静如水的眸子终于激起惊波。
而顾遇尤低着头,兀自说话:“所以,你才想将我蒙在鼓里,孤身一虫去面对雄虫保护协会,甚至为我想好退路,打算把我推给其他雌虫,继续……”
“继续——做他妈肆无忌惮、无忧无虑的米虫?”
他的语调骤然提高,陆沉来不及惊诧,便见他陡然抬头,昔日慵懒淡漠的苍灰色宝石般的眸子,此刻眼角通红,布满血丝,泪水正大滴大滴地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
自认识顾遇以来,陆沉便从未见过他掉泪,哪怕是他雌父去世也未像今日这般眼泪横流,哭得不像话。
陆沉彻底慌了神,一瞬间忘记自己已瘫了双腿,竟想要站起抱住顾遇安抚,却最终跌回椅子里。他怔愣了一瞬,便很快反应过来,操纵轮椅到顾遇身旁,递来纸巾,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哄慰。
陆沉此刻急得已经不像平日那个从容理智的自己,眸中尽是一心一眼的心疼,却开口笨拙,不懂如何哄慰兀自凄凄惨惨流泪的顾遇:
“遇遇,遇遇,不要哭,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瞒你,不该骗你,我不该把你推给别的虫,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不要哭……”
顾遇的哭是无声的,双眸布着通红的血丝,咬着牙死死盯着陆沉,似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似的,眼泪却在无声无息地从眼中大颗滚落,砸在陆沉惶惶然想要接住的手。
砸在陆沉冰作的心原里,溅开五湖四海、惊涛骇浪。
陆沉俊美的脸紧皱在一起,眼神悲怆地与他对视,惶然失措,急得也像快哭了似的。
他没有法子地抵着顾遇的额头,彼此相触,不断轻轻念道:“遇遇不要哭,不要哭,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哪里不痛快,告诉我好吗?我会改,我一定会改……”
顾遇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开口,声音都是抽噎的:“不,不要你改,一定要改的是我,你不能改,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陆沉看他哭心里痛楚得几乎难以喘息,尽量轻柔温和地问他:“遇遇觉得自己哪里没用,哪里需要改?告诉我好吗?”
顾遇盯着他,眼泪仍像把不住关似的,无声无息一滴滴滚落,落在陆沉小心翼翼想来擦拭的手心里。
顾遇整个虫生没有一次哭成这种丢虫的模样,但他已经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记不得去克制保留了,哭得像全世界丢了他一样:
“我以为我能改的,我以为我能让陆沉你觉得,我在像你爱我一样爱你……我以为我能让你慢慢相信我,抛去不安全感,无论发生什么都坚信我绝对不会抛下你,就跟你绝不会抛下我一样……”
“可是陆沉你不给我机会,你把什么退路都留给我了,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不要继续做他妈肆无忌惮、无忧无虑的米虫,我想保护你,我想为你也做些什么,为我们之间做些什么……可是我做不到吗?我折腾了这几个月,到头来还是在原地绕了个圈吗?”
陆沉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抵着他的额头愈发用力,将二虫都碰得发疼,却没有一方退让半分。
“陆沉,我参加启明星杯,是想像你一样赢得冠军,继承你的荣耀进入军部,成为一名军虫……”
“我要拒绝帝国的强制婚配,拒绝他们想要安插在我和你之间的一切安排,即便自虫族的历史以来很少有虫这么做,也从没有一个虫成功办到……我也想要替我们迈出这一步,而不是站在你身后,任你承担外界所有风吹雨打、流言蜚语。”
“陆沉,我不要、不要……不要你给我什么退路,因为你就是我最后的退路!”
“你懂吗?你懂吗?”
顾遇的泪渐渐止住了,泪痕仍残留在那张俊美夺目的脸上。他红着眼圈,死死盯着陆沉,好像他不点头他就要继续哭下去似的。
陆沉已经满心满眼为他疼痛,为他的悲伤所悲怆难抑,闻言即刻不住点头:“我懂,我懂,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你会改,我也会改,我相信遇遇,我把守护这个家的机会也交给遇遇……”
“我们就是彼此最后的退路,好吗,遇遇?”
顾遇却仍通红着眼角,死死盯着他,仿佛执念般:“我要你发誓,我要你保证,给我机会,给我们机会,而不是专行独断地独自做出选择,不留给我一点机会,把所有退路都替我想好。”
“陆沉,我要你一辈子时刻都记得——我爱你,爱你到无可替代,爱你到胜过生命,爱你到至死不渝,下辈子也要死死缠着你,生生世世甩不掉。若你还敢因此委屈自己一点,我就绝不放过你。”
“陆沉,我要你发誓记得。现在,立马,发誓!”
他语气凶狠,带着赌咒的誓愿,脸上未干的泪痕却无端显得他可怜无比,像个绝望的赌徒握着手里最后一个赌注。
陆沉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谨慎理智、从不多情、从不奢回报的卑微去爱,有一天会被所爱者以如此方式回应。
如此无赖,如此哭笑不得。
如此……珍而重之,孤注一掷。
沉默了半晌,陆沉以他平生最郑重、最认真理智的态度,缓缓点头,对着顾遇那执着的通红的眼,道:
“我发誓,永远记得。生生世世不忘。”
生生世世也忘不了,忘不掉,曾有一个虫如此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