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随意走走,但一晃眼便已至华灯初上。
每逢佳节,总有人趁着热闹在路边摆摊,或引人猜谜赠礼,或卖艺杂耍讨个喝彩。
李茵与怀玉走马观花,在人群中穿梭,这里瞧瞧花灯,那里看看吃食。李茵看起来还挺像欣然出游的模样,但怀玉知道,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个病,沈大人一日不出现,就一日好不了。
又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了一段,转过街角,到了货郎商贩最密集的地方,各声吆喝不绝于耳。
“各位看一看瞧一瞧,我这手艺巧夺天工,京城之最!”
这一声自夸入耳,引得她们双双侧目。
李茵回身站定,只见一墙花灯映入眼帘。
有状如虾蟹的,有形如游鱼的,更兼有百花及动物昆虫者,确实都精巧绝伦,只是距离“京城之最”,还有些差距。
面对这满墙辉煌灯火,李茵莞尔一笑,正欲离开,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特别的,她伸手一指,“那是什么?”
怀玉顺着看过去,只见角落里却搁着一个不那么漂亮的,形状么,像个茅草屋,屋前还放着几朵将蔫未蔫的茉莉花。
从这些天的交谈中,她大约拼凑出了李茵与他家沈大人相识至今的始末,宁静小村中、山间茅草屋、茉莉花……
“姑娘稍等……那个啊!那个是个……失败了的,不太好看……”老板生意不错,好声好气送上一位客人离开后,这才有空来招呼李茵。
“不好看吗?”怀玉歪头仔细瞧了半晌,“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老板是个近不惑之年的男人,看起来饱经风霜,一袭蓝布衫洗得发白发灰,肩肘处还打着补丁。他见李茵看着花灯出神,顿时明白了,“这个摆了几日了,一直都无人问津,看来是与姑娘有缘等着您呢!缘分比天大,您若是想要,随便给个几文钱便拿去吧。”
听完,李茵立刻低头,摸出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递了过去。
接了花灯,她黯淡许久的眸子终于有了色彩,看着精巧繁复流光溢彩小屋,眉间忧虑褪去几分。
怀玉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大人啊大人,只盼你能重施铁腕手段,早日敲定族中之事,给李姑娘一个安心吧。
提着灯,一路瞧,一路向西穿过人潮如海的朱雀街,总算走到了一个略清净些、不比先前游人如织的地界。
天上弦月如钩,冷冷散着清辉。
清辉之下,有一座高有七层繁华至极的酒楼立于街侧,彩灯结满楼,烨然生辉,浑然不似人间之境,就连那中间的匾额也心思卓绝——以荷叶为边,叶边内卷,纹路清晰。
“永安楼?”李茵站在对面,仰头看着匾额道。
“这是京城内最大最负盛名的酒楼,平日里有不少达官显贵光顾,姑娘要进去看看吗?”
李茵目视那富丽堂皇琼楼玉宇般的“仙境”,有些犹犹豫豫,踌躇不前。
“我瞧着今日人还不算多,姑娘进去瞧瞧呗,”怀玉说着,右手揽住李茵的胳膊,冲着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带够了银票,只要姑娘不想把永安楼买下来,玩什么都绰绰有余。”
这下,李茵展眉,终于真切地笑了起来。
笑够了,她道:“好啊,那有劳怀玉姑娘带路。”
过了街,临到门口,怀玉这才发现,往日门庭若市的永安楼,今日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清。
只是李茵与怀玉在人海中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少的地方,进门的时候也没见有人阻拦,便没将这点异样放在心上。
相携进门后,只见零零散散几个年轻女子在吃茶,怀玉引着她往前,转过回廊再登阶梯,再一抬眼,就见前方十数个簪金戴玉、衣香鬓影、貌若神仙妃子的女子簇拥在一处,有的手握酒觞,有的轻摇罗扇,听那声音,貌似是在行酒令。
永安楼内雕梁画栋、处处奢靡,状如芙蕖的油灯高挂,映出暖黄光晕,这一群才貌兼备的姑娘们凑在一处,更让人疑心是不是误闯仙宫。
李茵望着这如云美人犹在心惊,怀玉忽然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道:“这约莫是京中高门贵女们在此集会,姑娘咱们快走,到后头去看江上夜景,别得罪了她们。”
李茵明了点头,抬脚便走。
那边席间热闹得很,倒是没人注意到她们。
忽然,热闹酬和的声音停了,一位身着粉紫罗衫的小姐站了起来,向对面伸手,语气十分得意,“姐姐愿赌服输,把东西拿来吧。”
她的对面,是一位身着桃红百蝶纹软烟罗长衫,外罩素纱,头戴蝴蝶流苏簪的小姐。
她迫于局势站了起来,但脸色不愉,明显有些不服输。
着粉紫罗衫的小姐道:“周姐姐不会不认账吧!咱们打赌前可就说好了,你要是输了,就把头上的蝴蝶簪子给我,现下姐姐一句诗联不上来,还不认输吗?”
“这是你们定下的规矩,又无人问过我的意见。”
见她不肯拿出赌注,立刻有人帮腔,“呀,王姐姐有所不知,周姐姐家世代习武,这联不上来诗,也是人之常情。”
话音一落,席间立刻就人窃笑。
打赌输了的那位看向出言挑衅者,冷冷道:“叶松萝,我听说顺王爷向你父亲讨了你去做续弦,你如今不置备嫁妆,到这里来做什么?”
“周清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见席间火药味渐浓,李茵唯恐沾染是非,加快了脚步,正欲随着怀玉踏出小门悄悄溜走。谁知,一只脚都迈出门去了,对面忽有一人抱着团轻纱急匆匆撞了进来。
见状,李茵连忙将花灯往回收,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那人手中抱着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出声道歉,对面先气势汹汹地叫了起来,“你是哪家的小姐?提着这么个东西也不怕碰坏了我们小姐的外衫!”
这一叫,瞬间把那边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蝶梦,怎么了?”听见自家丫鬟的声音,打赌输了的周小姐立刻起身往这边来了,她大步流星走过来,本目光凌厉、眉间蕴着段藏不住的傲气。但见李茵容貌淡雅,一身素绿长衫,裹出弱柳扶风之姿,先是一愣,然后,面上那股不善不知怎的消散了几分,“我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小姐?”
李茵见她眉头紧皱,并不好惹,以为是要问了本家再发作,便只道:“实在抱歉,小姐的衣服若是有损……”
“一件寻常的外衫而已,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周小姐打断她的话,往前两步,“只是我瞧着姑娘觉得既面生又……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
她的语气越发激动,李茵只当是气的,又道:“我们只是路过,无意坏了各位雅兴,还望诸位恕罪……”
“这些都无碍……”
“路过?无碍?”周小姐话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讥讽的声音。
那位王小姐踏着缓步过来,先是瞟了周小姐一眼,随后,目光落在李茵那身素净衣衫上,不屑道,“今日永安楼正楼被国公家的宋姐姐包下来给明珂妹妹庆贺获封才女一事,闲杂人等一概不准放进来。无碍?周姐姐何时能做得了这个主?路过?我看你是从哪里偷摸进来的吧!”
“永安楼的人都蠢死了不成?怎么宋姐姐的事也敢怠慢?”
“我本无意闯入,打扰雅兴,我给诸位赔罪。”她们人多势众气势汹汹,李茵欠身一礼,算是赔罪,“我这就走。”
正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打不过,就只能跑了。
只是,正楼出去的小门方才还是开着的,在她们争执间,不知哪个好事者给关上了。怀玉正欲伸手去推,忽闻后面传来一声——
“慢着。”
那群小姐们纷纷转头,向着她们簇拥在中间的那人看去。
中间的小姐翠珠云鬓,金钗作饰,一袭茜色缠枝牡丹纹玉锦长衫披在身上,衬着玉颜色,真是流光溢彩,明艳动人,一看便知是十多年诗书礼仪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李茵明白了,她就是今日做东的国公家的宋小姐,只有她接了这“赔罪”放她离开,众人才会放过。
可是,只消一眼,李茵便看出来了,宋小姐不喜欢她。
她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只捏着把缂丝金线扇子半遮面容,噙着点笑意看着她。
不过,她压根就不需要出言,因为身边那群“捧月”的小姐们看出了她的意思,自会铆足了劲刁难李茵。
眼见局势僵持,那位惯爱刁难人的王小姐又欲开口,怀玉主动上前道:“宋小姐,我们是沈员外郎家的,这位李姑娘数月前救了沈大人,现下入京,正……”
“沈慕之沈大人?”王小姐微挑长眉,“我听说数月前沈大人在青州身陷险境,是一位农家女救了他,就是你?你如今抛下一切入京……怎么,你一个乡野丫头,还想高攀沈家门楣不成?”
她满含嘲讽的话声声入耳,但是李茵却恍若未闻。
沈慕之?
他不是亲口告诉她他叫“沈慕”吗?!
“我看你穿着不俗,方才怎么连自家名号都不敢报上来,莫非……你是沈大人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外室……”
“你住口!”李茵虽自认身份低微,但却不能忍受别人平白污蔑,“我与沈大人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矩之事,还望小姐不要胡乱揣测。今日误闯筵席是我不对,但若因此就要被小姐猜忌造谣,却真是令我这个乡野女子大开眼界。”
“你!”
大约是没想到李茵会反驳,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王小姐面上无光,顿时恼羞成怒,抬手欲打。忽然,门外传来一人拉长了调子的声音——
“如今京中,真是藏龙卧虎啊!王小姐动辄便称人‘外室’,如此熟悉,难不成是家中父兄做这些丑事的时候你也在一旁偷学吗?”
熟悉的声音入耳,王小姐高抬的手像是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满堂兀的静默无声,都朝正门看去。
李茵回头,就见门外站着一人,那人身肩宽阔,身姿如松,一身绛紫龟甲纹绣金宽袍贵气萦绕,腰束玉革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
其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一双丹凤眼若点寒星,俊美无俦。
李茵不知来人身份,却明白他非富即贵,非同一般,只是,他面上虽无怒容,却隐隐透出一股威严,让人不敢接近。
她心里发颤,不由得退了两步。
“……肃王殿下,萧世子。”王小姐看清了人,气势陡然矮了半截,有些磕磕绊绊地道。
肃王……
原来是皇子。
“不必多礼。”那位肃王殿下一抬手,信步走到灯火辉煌处,站在了李茵身边。
这一声一出,李茵才发现最初开口的并不是肃王,他的后面还站着一个人,想来就是王小姐口中的“萧世子”。
萧世子手持洒金纸扇,袍子上配饰众多且颜色不一,站姿十分之不着调,将纨绔子弟的形象演绎十足。
他摇摇扇子,复又开口,“满口污言秽语,王小姐怕是忘了上次是怎么得罪公主的。”
提及旧事,王小姐彻底偃旗息鼓,再不复先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她垂了明艳的眸子,恨恨咬唇,出口的话却不是认错,“我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的又怎么样?”萧世子踱步至肃王身后,“这世上人人都不是故意犯错的,错了就是错了,狡辩有什么用?还不如快些认错!”
“我!”王小姐卡了一下,再一抬眸,眼中却盈满泪水,“世子为何偏帮着别人说话,明明你我才是有婚约的人……”
萧世子:“……你少惺惺作态,扮作这个可怜模样有什么用?”
王小姐泪如雨下,但就是站着不动。
刹那间,李茵似乎感觉到身边那位肃王殿下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视线本无形,但李茵却觉得重若千斤,万千静默中,她有些腿软。
见势不妙,那位宋小姐终于起了身,端庄地走到肃王面前,俯身拜道:“殿下,令嘉替知微向您赔罪了。”
“不必,宋小姐该给这位姑娘赔不是才对。”微冷的声音响在身侧,李茵呼吸一滞,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宋小姐转身看向李茵,明媚的脸上漾开笑意,微微低头拜道:“知微一时口不择言,还望姑娘莫怪。”
“身份尊贵与否,从不在出身,陛下常言‘英雄莫问出处’,便是这个道理。我瞧着与姑娘有缘,姑娘若是不弃,日后可常来国公府坐坐,你我拜为姐妹。”
李茵见了她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自然不会将这话真的放在心上。
“宋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李茵低微,不敢高攀国公府。再者……”
李茵略顿顿,转向王知微,“今日并不是宋小姐对我口出恶言,我也并不需要宋小姐的道歉,我要的,是王小姐心服口服地认错,并向我道歉!”
闻言,王知微既惊且怒,哭过之后水光潋滟的眸子瞪着李茵,似要喷火一般,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重重推了李茵一把,“让开!”
随后就要向外奔去。
李茵所站之地并非平地,而是雅座的边缘,这一推,她无处借力,伸手一捞,紧紧抓住了王知微的袖子。
后果就是,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你拉着我做什么?!放开!”
“我……”
拉扯间,李茵随身携带着的那半块玉佩掉了出来,上好的玉料在烛火下莹润生辉。
有眼尖的叫了起来,“这……这怎么和宋姐姐那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