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两位上位者,都是一副老谋深算洞察细微的自若神态。
皇帝便罢了,本就九五之尊,萧勿却是已经隐隐有了后来摄政王的那种睥睨众生的姿态,似乎能将她这个重活一次的灵魂看了个透。
他只是坐在一边,唇边浅淡笑意不达眼底,沈意之就感到跪地难安。
如除夕夜那晚一样的檀香,充斥着整间内殿,屋外阳光洒进来,沈意之恍然以为自己像进了仙境。
只是檀香过于浓郁,如同想要遮掩什么气味一般。
座上两人似乎习惯了这个环境。
“沈家女,坐吧。”皇帝语气不同于疏离的气场,反而有种和蔼长辈的感觉。
沈意之谢过后,坐在了萧勿对面。
“朕也听闻了些许传闻,沈家女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的大家闺秀,沈侍郎真是教女有方啊。”皇帝笑着,沈意之却觉得他似乎是在对萧勿讲话。
沈意之:“陛下谬赞。”
萧勿没有分出视线,自顾自饮着茶。
他身体陷入阴影,一双劲锐长腿在烟雾缭绕的光下,撑着一丝不苟的衣摆,沈意之突然觉得不知被这样的一双腿踹上一脚,还有没有命在。
皇帝往身后靠了靠,视线望向屋外,看的是春光,看的也是山河:“这次变故,说到底,也算是朕的家事,竟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沈姑娘伤势如何?”
沈意之毕竟是个外人,皇帝在她面前没有过多伤怀,她起身对皇帝恭敬行礼,声音明晰清雅:“多谢陛下关怀,臣女现已完好无碍。”
“好了就好,沈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来了……沈意之心里有些慌,当事人就在场。
但她谦逊推拒道:“臣女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实在是不应接受额外的赏赐。”
“无妨。从你进来时,朕就发现你有话要说,说便是。”
……
如此一来,她更羞愧了:“臣女心中所求,实在有些离经叛道。”
萧勿仍喝着茶,没有分给沈意之一丝视线,但他低沉轻缓的声音传来,“陛下既然开口,那便是能允你,直说便是,当日救驾之时也未见你如此扭捏。”
沈意之起身于殿中伏跪求道:“臣女,臣女斗胆……”
“斗胆求一道赐婚圣旨。”
沈意之硬着头皮,绷直了脊背,即便是伏地的手冰得发抖,她也不能退缩,这是她活命的机会。
沈家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的脖颈上。
她向来脸皮薄的,说完这话,她仍跪在大殿下方,静静等着帝王审判。
萧勿听着此话,端在手里的茶盏轻轻磕出了声,过了好半晌,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赶着茶盏埋头喝茶。
“哈哈哈,朕当是什么呢。”上座皇帝视线扫过萧勿,又转到殿中孤零零跪着的姑娘身上。
“你且起来说,伤将将好些,别再感染风寒。”
沈意之没有起来,只是抬起身子,神色坚定:“赐婚世子殿下,萧勿。”
沈意之是世家闺秀典范,一举一动皆符合礼仪,端庄沉静,断然不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向那人说自己想要嫁给她。
何等的羞耻。
但她是从地府回来的人,任何事情都没有命重要。
整个大殿忽的安静下来,萧勿拨茶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安静地仿佛只有沈意之一人跪在大殿,不敢呼吸。
她面色沉着冷静,却心如擂鼓,眼神期盼着望向座上皇帝。
皇帝是一副吃惊神色,视线在她和萧勿脸上往返。
良久,沈意之眼角余光感受到萧勿将手中茶盏重重丢在桌上,起身出去了。
座上皇帝却是笑出了声,“起身罢起身罢,小事而已。”
离开大殿后,在朱瓦红廊的尽头,却见那早已离去的萧勿还站在那里。
皇宫后殿绿植不少,天气渐暖,宫里的草木比起外面的要更加青翠,群芳草木间,似乎能看见它们为出人头地被人看见而争得战火连天。
今日萧勿穿的是一袭淡青色圆领窄袖常服,柔软的材质让他看上去比除夕那日要亲和不少,身长玉立于红柱旁,沈意之觉得他比春日抽芽的玉树都更挺拔好看。
陛下同意了她的请求,现在,站在她必经之路上的萧勿,已然是她的未婚夫了。
此时看去,萧勿的背影有些形影相吊,似乎是冬日里未融化的霜雪。
引路宫女带着她已经走到了萧勿面前,宫女在前方对萧勿行礼,他闻声转过来,对上了沈意之冷静又坦然眸子。
沈意之也两步上前行礼,“殿下。”
礼数姿势完美到可以画上教科书,供闺秀们学习。
但萧勿却表现得不是很满意,神色有些淡然,嘴角挂着一副不达眼底的轻微笑意,然而他却朝沈意之递来一个手炉。
沈意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冻得发白。
“在殿前什么都敢说,怎的私下反而没话了?”萧勿语气并不冷,甚至有种松弛感。
沈意之知他后来有了个“笑面阎王”的称号,对萧勿的笑容有点怵。
谁也无法分清笑容里是生还是杀。
“臣女为求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不求什么名分,只求一个容身之处。”
她语速不慢,但因常年保持的端庄,讲话轻言细语,就显得柔柔缓缓像溪流潺潺。
“哦?原来姑娘并非真心想嫁于本王。”萧勿的语气中都是玩味和探究。
沈意之抬起头,看见萧勿微微皱着的眉,视线定在她眸中,似是能立马从里面挖出沈意之的真实想法。
要在这样的人面前沉稳,那一定是稳不住的。
左右都是无法解释,横竖都豁出了颜面,沈意之急不可耐地上前几步解释道:“殿下,臣女早就倾心于殿下,此心日月可鉴。”
薄皮闺秀脸红得恰到好处。
“殿下从不曾注意臣女,臣女一人相思苦,不得已才想用护驾之功换得在您身边的一席之地,只要能陪在您身边,日日侍奉也好,不敢奢求垂怜。”
她微微抬眼,闺秀的娇羞神色落入萧勿眸中,又迅速移开,像是触及了什么灼热的禁忌。
沈意之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
萧勿倒是笑了,笑声低低的,像是从喉间溢出,虽好听,但沈意之总是会生出恐惧。
与莫允修不同的是,萧勿笑着,眼中冷意穿透人心,莫允修却是暖如春波。
“姑娘有此心,本王实在感动。”萧勿低垂着眸,视线落在沈意之脸上,她因急切解释,口中雾气凝成水珠,阳光斜照过去,粉嫩脸颊上的细雾沾满绒毛。
“但不知姑娘是否清楚,本王只是一介不受宠的雁北世子,也许再过些年,父亲年迈,本王就要回乡。”
雁北苦寒,风烈如刃,向她这样的娇生贵女如何能适应。
沈意之倒是没想到那么远,她只想让莫允修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臣女当然清楚,日后殿下天涯海角,总是不能抛下臣女的,荣华苦难,当是夫妻同心。”
萧勿隔着寒霜的深眸穿透雾气,在抵达沈意之那充满诚意的圆眼处,堪堪停下,不再深入。
沈意之眼大而圆,但为端庄,她总是微垂眼帘,以示谦卑。
即便是内心有什么想法,也会因这双圆眼而显得真诚。
如此掩饰下的东西,势必柔软。
萧勿不再执着探究,以免伤了小鹿。
“姑娘既是想好的,那本王也自不能辜负了姑娘。”
萧勿代替引路宫女,将沈意之送到宫门口,沈家的骄子就停在那里,小巧秀气得模样,就像跪在大殿内小声求赐婚的那个小小的沈意之。
“本王府上从未有过女眷,辟个小院出来,姑娘得空便来看看。”
沈意之侧头望去,靠近了才能看见萧勿下颌的痣,再加上言语得体,沈意之竟恍若感受到了萧勿的温柔。
她没有想过萧勿会为她单独辟个小院。
前世嫁给莫允修后,没有住进状元府,也没有她自己的小院。
“多谢殿下,这样的事情,殿下说了算就好。”
萧勿没有再讲话。
沈意之目的不纯,很明显。
萧勿将她送到了马车前,沈意之准备提裙上车,忽见身侧伸过来一只结实手臂。
沈意之愣了一下,看向手臂的主人。
萧勿侧头看她,面露疑惑。
沈意之有些不太好意思,莫允修从未这样对自己过,登时双颊发烫。
但还是将素白手指虚虚搭在萧勿紧缚的小臂上,结实牢靠的触感让沈意之心里紧了紧。
身旁的云霜两眼瞪得发颤。
险些被萧勿高大的气场逼得腿软,堂堂世子殿下在做什么?在扶自家小姐上马车?
她是不知道沈意之进宫做什么了,但不论做了什么,这也不对吧!
世子爷什么身份啊!
云霜郁闷了一路到家都没能缓过劲来。
“云霜?”沈意之伸手点了点云霜脑袋,“想什么呢,到家了。”
回过神来的云霜张口就来,“小姐,你把世子爷怎么了?”
“?”
-
春已过半,院内梨花如漫天柔雨飘飘洒洒,落了满地的雪香。
沈意之过分畏寒,已经许久都闭门不出了。
逼宫一事发生后不久,皇帝已然退位,禅位仪式隆重庄严,轰动全国。
这段时间整个京都都隐隐笼罩在一重憋闷的雾气中。
而禅位原因,也遭到百姓们茶余饭后种种猜测。
即是说萧勿早就心怀鬼胎,当初护驾拿下瑞王箫焕,也是因想要将权利捏在自己手中。
现下新皇年纪小,正是好拿捏的年纪。
但又有人说,皇帝早在当年太子一案后一夜之间苍老了,再也无力执掌朝政,还不如让幼子来历练,萧勿辅佐。
众说纷纭,但也只敢私下悄悄议论。
太上皇已前往感恩寺青灯古佛,新帝登基,朝代更迭恍然如梦。
沈意之从那日后也没再见过萧勿,他即位摄政王,参与朝政,必是忙得夜以继日。
四月底殿试之日,沈意之不安的心到昨日更甚。
按照前世的经历,莫允修必然在此次殿试中脱颖而出,而在放榜之后,莫允修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圣旨,到沈家求亲。
这一次,沈意之已经早在太上皇在位时求到了圣旨,当是不会再与莫允修成为夫妻了,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安下心来。
前院热闹哄哄,沈意之坐在梨花树下静静熬着,茶炉中茶水凉了又热,落梨花已扑了满杯。
云霜从前厅跑来,激动地在她耳边跳着声,沈意之手中茶杯跌落桌面。
只听她雀跃道:“小姐,咱沈府可真是光耀门楣了,前有圣旨赐婚世子爷,现在新科状元也来咱府上提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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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