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延二十五年秋,八月十六这日的正午不见阳光,下了多日的秋雨已经在地上积攒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仿佛所有人的中秋都过得不安稳。
为官清明的忠厚儒臣,三品户部尚书沈灼庭一家因包庇罪臣之女,在中秋那日遭革职抄家,全家男女老幼一律押至大理寺。
不知哪里出了变故,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地押着他们全家人上了刑场。
阴沉压抑的天气憋得人喘不过气。
刑场下的百姓都静静看着台上的三四十口沈家人。
谁能料到那端方淑慎、持重知礼为世家闺秀典范的沈家嫡长女沈意之,竟原是罪臣太子太傅孟岳的女儿。
她穿着一身素薄囚服,原本就纤薄的身躯此时跪在细细密密犹如棉针的雨幕中,隐隐有些颤抖。
整个刑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沈家上下铮铮傲骨,上到沈家年迈祖母,下到沈家丫鬟,有人流泪,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哭号出声。
静到只能听见细雨滴在刽子手手中那寒气森森的钢刀上,发出的呜咽嗡鸣。
刽子手手起刀落,快到沈意之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她感受到脖颈喷溅出的鲜血烫在她的脸上。
耳边隐隐听到远处呼啸而来的羽箭破空声,然而并没有来得及阻止什么,意识消散前,被血染渐渐模糊的双眼似乎看见有什么人正狼狈地朝这边飞扑过来。
那不是她的夫君莫允修。
莫允修在告发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她肚子里已有了成形的他的孩子。
原本那个会抚着她背后那道早已愈合的骇人伤疤,一面温柔地在她耳边说“我定会为你,为孟老太傅平冤昭雪”,会在她生病时,用他那挥毫泼墨下笔生花的金贵的手,仔仔细细揉按着沈意之冰冷的脚的她的爱人,莫允修,成为了那个害死她和她肚子里孩子,以及沈家上下忠良的刽子手。
那如今来救她们的人又是谁?
沈意之出了一身冷汗,可眼前又渐渐清明起来。
厚重檀香味充满鼻腔,耳边不再是绵密簌簌的雨声,而是火苗在盆里劈啪作响。
沈意之跪坐在地,周围跪了一地女眷,互相拥挤地缩在火盆边,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温暖。
远处高座上坐着帝后二人,他们的视线越过大殿满地女眷,望向殿外的漆黑夜空。
沈意之听着丝丝入耳的抽泣声,也回头望向殿外夜空。
漆黑如墨的天幕上,缀着孤星伴月。正是杀戮之兆。
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兵戈杀伐之声,掩盖在了女眷们的轻声啜泣下。
沈意之想起来了,这是崇延二十二年,今夜正是除夕年节,瑞王箫焕发动兵变,篡权夺位的日子。
所有的官宦女眷,都被箫焕押至后宫,用来牵制皇帝,若是皇帝不从,那这些官宦子女就将血洗后宫。
沈意之脖颈处还残留着斩首的痛楚,以及刺骨寒意。
她重生了。
重生回了三年前,还未嫁给莫允修之时。
沈意之迅速回想前世的今日。
她们在此跪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瑞王箫焕就会领兵提剑赶到这里。
叛军进门时,便立即杀了靠近门口的两位女眷,杀鸡儆猴。
而后,又将就在身侧的沈意之挟持起来,女眷们呼呼啦一阵全都涌到了帝后身侧,此时禁军赶来,才将箫焕制服。
这场兵变注定以失败结束。
但她们好歹要平安拖到禁军赶来。
丝丝缕缕的檀香气味充盈在安静空旷的大殿内,所有人都因恐惧而忘却了寒冷。
沈意之单薄的身躯突然起身,对着满地哭哭啼啼的女眷大喝一声,“起来!”
明亮清澈的声音在大殿中盘旋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女眷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懵住了。
“全部都起来!”
她们这才听清沈意之说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又望向主座上的帝后二人。
“叛军就要杀将进来,难道我等就此跪伏等死?”
沈意之回望帝后,眼中神情坚定,随后转向满堂女眷继续道:“我们要信赖禁军,纵使叛军逼近,禁军也必定及时赶至,护卫我等周全。”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簇拥在陛下身边,保证陛下的安全。若有习武之人,可随我身后,围在外圈。”
听到这里,有些找回理智的女眷起身,拉着身边人开始往皇帝身侧凑。
座上皇帝眯了眯眼,沉着冷静的帝王之声穿透殿内绕绕檀香,“你是谁家的姑娘?”
沈意之回想了一下这一年父亲的职位,冷静清声答道:“回陛下,家父户部侍郎沈灼庭。”
皇帝没再讲话,天边孤星已经被云层遮蔽,叛军杀吼声开始靠近。
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
沈意之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她刚刚还在刑场上,被砍了脑袋,真实的痛感和眼前的血色未完全消退,现在又在经历反贼逼宫,任谁也没有她这样的好运气。
很快,整片漆黑夜空已经看不见星月,殿内所有人在她的指挥下,有序地将帝后护在中间,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
殿内的空气都如同一张不可见的密网,兜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父皇这里好生温暖,倒教本王有种回到儿时的感觉。”
箫焕还没走进殿内,兵戈撞击的金鸣之声拥护着他的催命声闯进所有人绷紧的弦上。
她们来时都被收缴了兵刃,就算有点身手,在常年沙场历练的士兵面前,实力悬殊到近乎于无。
箫焕身边的士兵进入殿内后的第一件事仍是随手去杀外围的两名女眷。
但在方才沈意之的提醒下,她们都拔下发间簪子用以防身,警惕着险险避开一剑后,她们用银簪开始与那一位士兵缠斗起来。
箫焕眼神淡漠瞧着这一幕,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一偏脑袋,便让身后士兵陆续出来,将此地包围。
“你可还识得座上是你亲生父母!”皇后怒气腾升,从座上站起来,指着箫焕。
箫焕言语轻浮:“自然识得,所以亲生父母,可愿将这至尊宝座交给孩儿来坐坐?”
沈意之他们已经完全被包围,反抗不得。
四十多岁的沉稳帝王看不出紧张,倒是如释重负一般轻声笑了起来:“终究是朕太纵容你了。”
听及此,箫焕也笑出了声,“纵容?确实,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没有。但偏偏您这皇位,从始至终你都没有想过要给我!”
“臣等救驾来迟,陛下受惊了。”
稀里哗啦一阵禁军铁戈的声音如热浪潮水般涌进来,人数是瑞王数倍之多。
来人的低沉悦耳而又满含调笑的声音如一阵远山古寺的钟鸣般让人都镇定了下来。
这个声音好耳熟,沈意之似乎在什么迷惘沉沦之际听见过。
沈意之见箫焕对身边心腹打了个眼色,那人眼疾手快地将沈意之拖到了身边,一柄冰意寒光的剑就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还是没躲过被挟持的命运。
进来的禁军统领是雁北世子萧勿,沈意之遥遥望去,那身披铁甲,抱着银盔的高大男子跨进殿内,视线不曾在她这个人质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了人群中,护在了皇帝身前。
萧勿对箫焕轻轻挑眉,从容一笑,“还打吗?瑞王殿下。”
两个模样相似的人,隔着人群,遥遥对峙。
沈意之双手被身后那人死死箍着,丝毫动弹不得,她只能被迫仰着脑袋,尽量离那把剑远一点。
沈意之无法确保这次能否脱身。
但瑞王的人显然已经意识到局势不对了。
他们在城内外布置的数万人都没能拦住萧勿,眼下已是强弩之末了。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沈意之看见陛下那边闪过一道什么金光,紧接着,她脚下朝身后一勾,精准踢到了那人的下处。
她的力气不大,踢别的什么地方都没用,无非以卵击石,说不定还会立即毙命。
沈意之给自己争取了这一瞬间的功夫,立即拔下自己脑袋上的银簪狠狠插,入那心腹的眼睛。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萧勿瞧着这一幕,似是完全没有料到。
虽然这一遭并不致命,但却也算是为自己争取了一线生机,趁此空挡,一把寒光利刃从身后呼啸而来,当即就将瑞王心腹钉死在身后的柱子上。
沈意之下意识回头看去,那是萧勿接过了皇帝身侧的随身佩剑,刺了过来。
这一剑,就像是交战的号角,心腹死在柱上那一刻,两方军队在这大殿内厮杀开来。
混乱交战中,萧勿长腿两步上前,取下了那把帝王剑,又顺手将沈意之拎到了皇帝身前,动作行云流水不急不缓。
萧勿神色淡然冷漠,嘴角噙着笑,眼里含着霜,在皇帝身边站定,将帝王剑归还给皇帝。
两人看着眼前的兵戈剑影,竟有种出奇相似的神色,他们像是在看一盘棋,任由棋盘上的棋子厮杀对弈,而事不关己。
沈意之此时忽然觉得萧勿十分眼熟。
前世她与萧勿没有交集,只是听说这位是个笑面阎王,曾一笑赏人万金,也曾一笑夺数十人头,性情阴晴难辨,极难相处。
能在短短几年从一个不受待见的世子到达摄政王这个位极人臣的高度,其手段可见狠辣。
她应该是很少见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今夜孤星伴月,正是杀戮之兆。——《逆水寒》MMO柳星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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