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客栈房间里,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坐成一圈。桌上零零落落摆满了骨牌,三人的手中也都攥着牌,表情各异。
其中一直乐呵呵的那个甩下最后一张牌,双手托着脸颊,很随意地宣布了结果:“我出完了。”
他的面前堆起了一小堆铜板,险些被刚刚扔出的骨牌撞倒。三人纯粹只是用骨牌游戏消磨时间,因而每局的赌注也只是象征性的一两枚铜板。然而即便如此,他赢下的铜板也足足够一满把了——十几局来夜卜罕有败绩。
而面无表情的那个放下一张牌,见旁边用半叠牌遮着脸的人摇了摇头,于是接着放下一张牌。此时他手中空空,也出尽了牌。
谢玉楼看上去对牌局没什么兴趣,对输赢也无所谓,不过玩得还是一丝不苟。只是这种骨牌基本只靠摸牌的运气,因此不管再认真抑或再聪明都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嗯……这把是我输了。”
最后那人从牌扇后露出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熟练地摸起一枚铜钱交给夜卜。
夜卜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摞铜板,似乎对自己的赌运昌隆有些过意不去。他把散落的骨牌一拢,笑嘻嘻地说:“就先玩到这里吧?别耽误了时辰。”
谢玉楼道:“尚早,还有一个时辰有余。”十几天过去,他对夜卜的态度总算转变到能正常对话了。
“那也得做些准备,比如……”夜卜噎了一下,发现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实在比如不出来,只得话锋一转,“话说那个老和尚不会骗人吧,什么蓬莱仙舟,听着实在像话本上的传说。”
“至少‘天书’的传说是真的。”蓝翎悠悠地说,“再说你不是去隐山塔顶看过了么?确实有供奉‘某样东西’的密室,只不过那个东西现在不在了。”
“几百年前,有蓬莱仙人前来取走天书……”夜卜嘀咕,“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传下来说不定早就变了样。”
然后他倒吸一口气,仿佛从蓝翎的话中咂摸出了什么:“你不会还在生气吧,那天我只是悄悄去塔里看了一遭,别说杀人放火了,碰都没碰里面的东西啊。”
“你偷偷闯进去就罢了,可是你弄出这么重的魔瘴!”蓝翎瞪他,“幸亏天书不在塔中,也幸亏你跑得快,不然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那天蓝谢二人与方丈见完面,谁料一出门便见到佛塔上魔气萦绕,俱是一惊。反倒是方丈宽慰他们,说塔中如今并无值得妖魔觊觎之物。三人匆忙去塔中查看一番,罪魁祸首不见踪影,好在塔中物什也没有损失,这件事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我也不想弄出这么大动静的。”夜卜有苦难言,“但那时总有种……不好的感觉,我才出手试探的。”
谢玉楼开口,一针见血:“上回在湖边,似乎也有人跟着我们。”
蓝翎低头拨弄着袖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夜卜在一旁点头,“其实我不是怀疑蓬莱之事,只是怕那是陷阱。就算我们子夜去到那个石碑边上,真的出现了一艘船,可谁知道那船会到哪里去?再说如果真的能去所谓的蓬莱仙境,应当人人趋之若鹜才是。”
嘉莲寺的方丈在叙说了天书去向之后,还连带着告知了泉亭的一个相关传说——每逢新月的头三个子夜,在虞水畔的一块石碑旁会泊来一艘船。乘着那艘船就能渡过东海,到达蓬莱岛。
“也许是因为仙境中没有黄金,没有宝物,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因为……登船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蓝翎幽幽道,“久而久之便没有什么人敢去了。”
她突然站起身,凳子在身后拖出一声锐响。
夜卜还沉浸在她略显恐怖的话语中,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有事要出门一趟。”蓝翎依然一副天然呆的模样,好似只是要下楼端壶水。
“现在都快亥时了,你要去哪?”夜卜云里雾里,茫然地猜测道,“莫不是还要去调查那个蓬莱仙境?”
谢玉楼也站起身。夜卜已经把他想问的话问了,于是他就平静地看着蓝翎,等着她解释或者一起行动。
“不是。”蓝翎用非常断然的口吻道,“是别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我会在子时之前回来的。”
她讲话一字一顿很清楚,动作却不慢,眨眼已经到了门口,不给其余两人发问的机会。扶上门边,她又回过头,特意强调了一遍:“不要跟着我。”
亥时,已到了宵禁的时刻,热闹的夜市尽数撤去。街上空空荡荡,只有打更的更夫和巡逻的卫兵偶尔经过,留下一串单调的脚步声。这时要是有闲人在街上乱走,被抓住可是要在牢里关上好一阵子的。
宵禁令本是防止夜间行犯。然而这些年妖魔频出,一般百姓也不愿在外头逗留太晚。即使是那些卫兵们,夜间巡逻时也难免心慌。毕竟就算他们再如何训练有素,终归还是普通人。遇见恶贼尚能追捕,然而若是一些厉害的妖魔作乱,恐怕就只有仙门中人和朝廷的嘲风司才能镇压了。
更何况……据说前些日子,嘉莲寺中有魔气显现。光天化日闯入佛寺,真是猖狂!
但泉亭此后依然是一片太平景象,今夜的街道上也并无妖魔现身,只有一位身披道袍的少年不急不慢地走着。迎头一队卫兵骑马而来,他侧身让路,而那几个卫兵竟好像完全没看见他一般,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若说道士行捉鬼之职,此刻他自己倒更像是无人察觉的一缕孤魂。
陆星斗徐徐穿过街巷。路过一座平房时,他脚步微微一顿,伸手朝虚空一画,盘旋在屋子顶上的黑影霎时四散而去——那只黑黢黢的病魔在他驻足时就意欲逃脱,不及遁走就已经化作飞烟。而陆星斗收回手,只像是随手掸下了袖上灰尘,继续步履轻盈地向前走去。
暗夜、律令、邪祟,于他而言都好似身外之物,像是秋后的枯叶,落在肩上也只会不着痕迹地碎去。连他老师那样刻薄的老头,提到他非凡的命格时也不由慨叹,说他如蒙天赐,世间无有能桎梏其之物。他生来便是这般命运,能阻拦他的也只有命运。
那天……他用出雷法后不及闪避,被夜卜一箭射中。尽管那一箭尚未直接致命,但也到了重伤的地步。剧痛袭来,他连声音都发不出,阖上眼皮便失去了意识。
然而宛如奇迹一般,一位老半仙赶来救了昏迷的他,而阴阳箭的煞气也竟未侵染他身魂。他就这么活了下来,又被那个老半仙收为徒弟。
“陆家小子,你命中原有一死劫。”老半仙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只是不知生了什么变数,竟让你躲过那一劫。”
“难道不是因为您……”
“因果因果,老夫捡了你只是果,而非因。景星破隐,经天纬地;你既然过了那劫,此后便命途坦荡,直到——”老半仙说到这里突然停下,吹胡子瞪眼地猛拍桌子,“老夫上回传你的八十一道诀全背会了没,快使出来看看!”
陆星斗再停步时,眼前豁然开朗,湖风拂面。
夜幕下,湖水黑沉如墨,凉意砭骨。白日里如此风光秀媚,夜间的相宜湖竟隐隐叫人胆寒。新月之夜,没有月光,薄云满天。今晚的泉亭城原本不是好天气。
他略一思索,走近那个毁坏的石亭,抬手像是随意往摇摇欲榻的柱子上贴了一张符箓。那符纸薄薄地悬着,跟普通的纸片似乎也无分别,而陆星斗没再回看一眼,随即右手一翻,掌上现出一只罗盘。
定位堪舆是相当复杂的风水术,何况他手执的还是最精细的十二层罗盘。但陆星斗指尖轻抹内盘,几息间就确定了卦位——这么黑的夜,应当是根本看不清卦盘的才对。他扶着罗盘缓缓步入湖中,无声地踏过水面,如履平地。
快到湖中央时,罗盘指针开始不稳,四下乱转起来。陆星斗收了罗盘,两指捻着一枚五帝铜钱掷入水中。
片刻的寂静。四面都是茫茫水域,连细细簌簌的草木虫鱼之声都远不可及。像是夜色吸取了所有的声响,随着那枚铜钱沉沉地坠下去。而陆星斗姿态依然平和修颀,端然垂袖立于原处。
他微微垂眸,若有所思,看不出紧张,安静得像一只凝立的鹤。
纵使他神思清亮如明镜,可正如先前他告知司是的,他也不清楚所寻为何物、今夜又会遭遇什么,只能推算出——
忽然之间,湖面被拱起了一片,像是水中兀地隆起了一座山。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破水,声势犹如落雷。掀起的水浪犹如涌潮,直冲到岸边。
白鳞大蛇自水下探出脖颈,几乎与无光的月亮等高,赤色的眼瞳冷冷俯瞰着将它惊扰之人。一瞬妖风大作,如刀刮过。
今夜原本不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