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巷中,白衣女子默默与蓝袍的年轻道士对视片刻,尔后耸了耸肩,以放松的姿态倚靠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好巧啊。”司是微笑着说,“你刚刚是又打算杀人吗?”
“在下方才只是受托为这户人家贴些驱邪的符箓。”
面对司是坏心思的讽刺,陆星斗只是稍稍苦笑了一下:“司姑娘打算捉拿在下么?”
“你这问题就好像上了刑场的犯人问刽子手你打算砍我的头么?”司是摆出一副冷厉且凶狠的样子,“不过算你运气好,我此番来泉亭有要事在身,暂且没工夫把你带回浮浪山又押又审的。不过你的缉捕令现在还在谷禄镇悬着呢,就算隔着半个大奉你也别想着逍遥法外——说来你怎么在泉亭?”
陆星斗微微躬身,鹤氅垂落,倒是很有仙风道骨的风范,“老师仙逝前观星给在下推演了一番,在下依命来此。”
“老师?”司是疑惑地抬了抬下颏。她还记得曾经陆星斗说自己都是“自学成才”,不知这所谓的老师从何而来。
“一位老半仙罢了。那夜他将重伤的在下带了回去,收了在下为徒。”陆星斗淡淡说,像是自窄巷上空落下的薄薄天光,在漂浮的尘埃中轻轻掠过了那半年的经历。
乱葬岗、黑天白月、青蓝闪电……那一夜的种种场景刹那在司是脑中闪回。她望着眼前这个当初生死不明的少年,有片刻的无言。
“那你运气还真够好的。”司是最终撇了撇嘴,还是那种懒懒的刻薄语气,“你说‘依命来此’,是你老师死前命令你来这的?”
陆星斗正色:“并非听命于人言,依从的是……”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那一瞬仿佛穷天的星轨连同它们所显示的预兆,都在他的眼瞳里灿然闪灭。陆星斗的语气并不决然,却让人觉得那种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正实实在在压在他的肩上,不可推脱:“依从的是……命数。”
“命数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你就这么相信?” 司是忍不住习惯性地斗了一句嘴——尽管陆星斗不是个适合斗嘴的对象,无奈司是已经闷了好几日没跟人戏谑打趣了,便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陆星斗转了半步,也跟司是一样斜斜往后靠在墙上,一贯有些少年老成的气质因为这个略带稚气的动作忽然消散了,流露出些许符合年纪的伶俐来,笑着接话,“在下可是以算命为生计,若是不信所占命运,又如何能替人算卦解卦呢。”
司是一哂,故意调笑:“那星星可有告诉你会在这里遇到我?”
“……告诉了。”
陆星斗偏过头望向司是,一双眸子清而深。两人隔着几步各自靠着墙,长风阵阵穿过小巷,像是要填断两人之间的距离。
司是心中一触,忽然明白了陆星斗此刻那种带着微妙疏离的分寸为何而来。不是因为他讨厌她,而是担心她憎厌他——仙门司掌憎恶一个手染杀人罪孽的人。所以他自觉地退避,以免惹得她不快。
“观星所得,在下会在此处遇见旧识之人,想来就是司姑娘了吧。”陆星斗跟着解释了一句,重新站直身,面色一整,“在下有一物想要交予司姑娘。”
难道他来到泉亭,就是为了将什么东西交予“旧识”?司是挑了挑眉毛,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上摊。
“不过……那件东西目前还不在在下手中。”陆星斗歉意道。
司是无趣地嘁了一声,收回了手,“好吧。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星斗少见地有些为难:“这个……暂且也不知道。”
“你是在消遣我?”司是阴恻恻地压下脸,不耐烦了,“我知道了,又是所谓的命数?”
陆星斗低着头顺从地接受司是的斥责,用那种令人讨厌不起来的透彻问:“司姑娘半月之内应当不会离开泉亭吧?”
司是眼珠一转,心里算了算剧情的进展,“约莫下个月月初走吧……怎么?”
“待到新月之日,在下会转交此物的。”陆星斗坚定地说,然后表情一松,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有劳司姑娘了,实在非常抱歉。”
“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想必不是什么一般的物什。”司是叹了口气。她不是不愿意跟陆星斗扯上干系,只是有些不太愿意受这额外的麻烦,“万一我不靠谱呢?”
她说的倒是实话。先不说她原身是只妖怪,况且指不定哪天她完成了剧情任务,就直接消失不见,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托付对象。
“司姑娘代掌清平门,哪怕是关乎天下安危之物自然也是能托付的。”陆星斗眉眼莞尔,显然很相信司是。
“好吧好吧,那就到时候再说了。”司是摆摆手敷衍,心想可别真有什么“关乎天下安危之物”交到她手上。
“还有一事……”陆星斗说,“那时司姑娘的救命之恩无以言谢,若有机会,在下定会报答。”
救命之恩?司是一愣,一时有些茫然。那时她不是把陆星斗扔在一边,只飞身去救下了白毛狐狸么?她皱着眉仔细回想,忽然醒觉,不是阴阳箭齐发,钟楼轰然倒塌的那个时刻,而是魔星现身时射出的第一双箭……她替陆星斗挡了回去。
可是往小了说,这是她遇袭时下意识的反应;往大了说,她身为仙门代掌,护人救人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个细小的举动连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陆星斗却记住了。司是怔怔地看着他。
那么之后呢?他这么聪明,可否有发觉她故意弃他于死境呢?若他发觉了,依然还是只感念着她所谓的“救命之恩”……
“那就不叨扰司姑娘了,后会有期。”陆星斗仍旧保持着那个不越雷池的距离,周全地再次垂首致意。夕阳西悬,他的影子斜斜映在青石砖上,有几小片青苔覆于其下,又随着影子的缓缓移动重新呈露在夕照中,泛着苍绿的颜色。
旋即有人追着踩上了青苔和影子。
转身离去的陆星斗忽然被拉住了袖子。司是笑嘻嘻的,一脸奸诈:“以后报答不知道要何年何月呢。正好到晚饭时辰了,不如此刻就请我一顿饭吧?”
傍晚的宁远酒楼来往如云,司是和陆星斗兜兜转转,总算在靠墙的一方小桌两边落座。司是一路抱怨着自己快饿坏了,好在这家酒楼不负盛名,上菜够快,不一会热腾腾的松鼠鳜鱼就盛在青花白瓷盘中呈上了桌。
司是早已捏好了筷子,一边伸向大菜,一边嘴也没闲着,“怎么选了这里吃饭?”
陆星斗还在端坐着,看着司是夹走了最肥美的一块鱼肉,像是等她先吃:“司姑娘满意此处就好。”
“满意倒是挺满意的——不过这里饭菜的价钱颇贵啊。”司是将浇着糖醋卤汁的的鱼肉送进嘴里,满脸写着“满意”两个字。
城里出名的大酒楼,菜色多又美味,小二服务态度无可挑剔,还能听听旁边桌的客人谈论八卦趣事,最重要的是不用她付钱,可以说非常顺司是的心意。
“司姑娘不必忧心,一顿饭钱在下还是能付得起的。”陆星斗听懂了司是不是舍不得花他的银两,而是怕他银两不够——她刚刚尽兴点了一大桌菜。
“算命行当这么赚钱啊……”司是嘀咕。
“毕竟想要预知自身命运的人还是有许多的。”陆星斗温和地说,“这个鱼的味道怎样?”
“好吃啊,我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人。”司是咬着筷子,奇怪地瞥了眼对面的陆星斗,“你怎么不吃?”
“在下小时候被鱼刺卡过喉咙,当时很害怕,那之后就不吃鱼了。”
自称在下的年轻道长一本正经地解释,但这个理由和他平时过于持重的言行似乎完全不搭调。
“哈哈哈……”
司是越想越忍俊不禁,趴在桌子上自顾自笑了起来。
陆星斗略微无奈地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了一块地方,好让上菜的小二能绕过笑个不停的白衣姑娘,把新的一盘菜放在桌上。他伸手小心地把司是的衣袖拨开些许,免得她猛然起身时袖子沾上汤汁。
司是那阵莫名其妙的笑终于止住了,抬头兴致勃勃盯着新上的菜,随口道:“松鼠鳜鱼是去骨的,应该不会被刺卡住,真的不尝尝么?这可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菜,不吃是要后悔的哦。”
说起来……跟陆星斗在一块的时候,她的脾气好像都跟着温柔了几分。照她平时的性子,本应当说“那可太好了,这盘松鼠鳜鱼就全归我了”,顺便再高高兴兴地嘲弄几句吧。
陆星斗拿着筷子似乎正在犹豫,忽然又是“咚”的一声。
“酒来咯。”一个声音殷勤地说。
“嗯?我们没要酒……”司是纳闷地移过视线,看见桌上果然撂着一个酒坛,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正抓着封口。
“哎呀,居然有松鼠鳜鱼吃……”来人啧啧赞叹,把另一只手里拖着的板凳放下,看样子不是来服侍的小二,俨然是一个准备蹭饭的无赖。
司是和陆星斗一时间都没有出声,愣愣地看着他表演。
只见蹭饭的家伙十分自来熟地掏出一双筷子,还在大言不惭:“没想到司姑娘还记得小生爱吃鱼,特意点了这道菜,小生真是受宠若惊。”
他那副谦恭的语气说得好似确有其事一般,只是那双眼睛带着轻佻意味笑望着司是——雾蒙蒙的金色眼睛,如同花格窗外正漫至中天的黄昏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