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众人看向那杯嘶嘶作响、隐约冒出绿雾的酒盏,动作统一地摇了摇头。倒是邱月来神色松动,难得浅浅笑了起来:“苗先生还是和当初一样啊。”
她举杯虚敬,透着一种故交重逢的感慨。
整座浮浪山上恐怕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位苗先生的名字,但也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清平门创立于前朝,迄今已三百余年,而传说在清平门创立之前,苗先生就已隐居在浮浪山中。据本人所称,他是被掌门坑蒙拐骗来门中的。现下掌门云游,长老们出走,论资排辈起来,他在门中仅次于司是,所以这次晚宴才会出现在此桌。
司是对他的称谓一般在“苗苗”“老猫”“管药房的”中依据心情变换。说来现在在山上,司是除了明机之外,最熟络的大概就是他了。想当年司是刚穿书,初见时还毕恭毕敬地叫他苗先生,没想到对方却疑问道你今日怎么这般正经唤我。当时还处在新手适应期的司是紧急咨询系统,才得知了原本司是对他的各种别称。
说是“管药房的”,但苗先生并非只是单纯给门人看病疗伤出药的医师。众所周知,他的作息极为固定且死板,除了散步采药之外都窝在药庐中研制丹药,看上去完全不是有心思教授学生的人,不过隔个几十年名下也会收一两个小徒弟。清平门对医药这一脉并不着重,苗先生也像是随便收的徒,但论起来他也的确是浮浪山上传授医毒方术唯一的师宗师祖了。
苗先生眯着一双细长的眸子,亦举起已经平静下来的酒盏作势碰杯,笑吟吟道:“保养得当罢了。邱宗主也风华依旧。”
不知是不是因为医理上讲究七情五行的平和,苗先生大部分时候都是眯着眼微笑的模样。但司是对他这副面具一般的表情的评价是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为此至今仍坚信苗先生切开来定然有一副黑色的心肠,简称腹黑。
“像我们这样的长寿之人,还能遇见几个老朋友实属幸事。”待举杯的两人饮下酒,苗先生道。他严格恪守健康饮酒的规范,喝完酒便夹了一筷子菜,防止积酒伤胃。
邱月来轻轻点头,环视桌边的一圈人。
算上那把有点诡异的空椅子,八仙桌边一共七个座位。若是明机也在,便能正好凑齐八位了。而现在除了她之外的五个人,有细嚼慢咽的苗先生,有目光紧盯着桌子中央那盘“箸头春”的司是,有表情像是说“我不爱吃饭”但实际上筷子动得飞快的谢玉楼,有筵宴仪容最为端正的七襄,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人。
一百多年过去了,清平门中有了陌生的面孔也是正常的。邱月来犹豫半晌,还是客气又稍显局促道:“不知这位是……?”
那人正默默啃着一条香气四溢的炙兔腿,听见问话连忙嚼了两口将嘴里的兔肉咽下肚去。然而司是用力把箸尖插进她终于选定的那只肥鹌鹑,抢在那人之前朗声回答:“这位是我的书童。”
她回答得很随意,但语气里透着莫名其妙的斩钉截铁的意味,简直像皇帝颁下一道圣旨,钦定了这位“书童”的身份。
那个书童也抹了抹嘴,一唱一和道:“小生原本是一介布衣书生,遭遇了些变故,恰巧被司大人搭救,现在暂住浮浪山,平日替司大人打理些杂事。”
司是脸上挂着黑线,很轻很轻地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声音:“哟,怎么改口叫司大人了?”
一阵细微得惊不起任何涟漪的风掠过那人耳畔。他也蠕动嘴唇,同样用这种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高朋满座,得更显示出司姑娘的地位呀。”
两人对话时完全没朝着对方,都满脸笑地冲着邱月来。害得红衣美人不知所措地转开目光,后悔自己提出刚刚的问题。
若说这顿菜色极盛的晚宴上,司是还有什么不满的话,那便是对她的座位——一边挨着的是怪渗人的空座位,另一边还是……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家伙!
半个时辰之前。
离宴会开始还有两刻钟,桌椅和碗筷都已放置好了。司是也没什么别的事干,独自在厅堂内到处转悠,满怀期待地回想着那张她亲自敲定的菜单。
她正闲闲地站在博古架前端详自己从前逛集市时捎回来的一对小陶偶,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晃进来一个人影。司是头也不抬,顺口招呼道:“去哪玩去了?”
“随便逛了逛。”伍千一乐呵呵道,“浮浪山虽然冷了些,还是有不少有趣的地方的。后边竹林里竟然有个小池塘呢,小生以后得闲还能去那里抓抓鱼。”
“那个地方你都发现了?”司是有点吃惊。那里曾经还是她偶然发现躲懒的好地方,不过还是被明机掘地三尺给找到了。那池塘离本门倒是不远,但在林子里藏得很隐蔽。也许狐狸天生就是会钻林子吧。
伍千一没接话,反而比司是还要吃惊,转着圈打量面前的桌椅布置,“小生竟然不知,今晚此处莫非要大摆什么宴席?”
司是也没管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去去,没你的事儿。逛够了就回你的房间,待会也别下来了。”
“小生一个人在楼上怪冷清的。”伍千一委屈地说。
“你前半辈子不都一个人过的吗,就这会嫌冷清了?”
“这就是所谓不见喜,不知忧呀。”伍千一悄悄往最大的那张八仙桌溜去,“小生前半辈子还没参与过宴席呢,司姑娘……”
“给我下来!那是我的位子!”司是终于转过头,“顺带一提,旁边那个是掌门的座位,你敢坐的话就把你的狐狸脑袋拧下来。”
“小生不敢、小生不敢。”伍千一连忙一跃而起,但双手依然磨磨蹭蹭地撑着桌面不愿离开,谦卑且恳切道:“以司姑娘的处尊居显,添一个座位应当不妨事吧。若是椅子不够用,小生自己搬个板凳来也是成的。”
“你要是这么想上桌,只能把你剁碎了盛在盘子里端上来了。”司是缓缓朝伍千一的位置走去,无形的杀气仿佛昭示着她言出必践。
“虽说小生的确愿意为了司姑娘肝脑涂地……不过今晚比起舍身报恩,小生还是更愿有幸共享佳肴。”伍千一竟没有在司是的压迫之下后退,依然撑着桌子,只是稍稍压下肩膀,以这种伏低做小的姿态仰起下巴发誓:“小生只是想一同吃顿饭,绝不会做出节外生枝之事!”
司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伍千一不是闲来无事在跟她玩笑打闹,而是认真的。她微微挑眉,也俯身双手啪一下撑上桌面,“理由呢?”
“诶……理由方才小生已经道出了。一个人在楼上怪冷清的。”
“能不能编个像样点的理由?”司是不耐烦地说,“你若是想为工作讨赏,尽可以开口要点别的酬劳。”
“司姑娘好心收留小生在山上,小生已经知足了,哪还敢要别的报酬。”散乱垂下的头发挡住了伍千一的眼睛,也不知道他此刻在用怎样的目光应对司是的逼视,听声音倒是十足十软化的态度,“何况小生并没有编话应付司姑娘,方才说的都是小生的心里话啊!”
“就这?”司是难以置信地抽了抽嘴角。
“司姑娘聪敏毓秀,怎么会不明白小生所思所想呢。”伍千一低下头,轻声道:“毕竟……司姑娘也是孤独寂寞之人啊。”
司是的手指遽然收紧,眼神瞬间酷烈如寒冬朔风。但伍千一对她几近恐怖的审视浑然不觉,自顾自垂着脑袋。乱蓬蓬的白毛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可怜的丧家狐。
司是不着痕迹地平复了情绪,只是话语里还带着冷意:“你为何会这么以为?”
伍千一猛地晃了晃脑袋,像是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失言失言,小生绝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高处不胜寒,司姑娘身居高位,又如此……长生,想来或许……哎,小生不当如此揣摩司姑娘心思的,是小生无礼了。”
“算了。”司是意味不明地说,然后收回手,用一副死气沉沉的语气道:“就算给你添个座位,但你可知道这张桌坐的都是什么人,你以什么身份出席?”
伍千一微微张圆嘴,似是惊讶于司是当真如此容易地答应了。他天真道:“小生如实相告,想必各位尊客应当也不会有意为难小生的吧。”
“你以为是下馆子吗?你一个借住的书生大摇大摆在这算怎么回事。”司是揉了揉眉心,对伍千一忽高忽低的双商有些无言以对,“要不就说你是我的书童吧,也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勉强倒是说得过去。”
“不成想小生当了几十年的书生,身侧都无书童相伴,如今自己倒是成了书童了。”伍千一感叹。
“我不是书生,不过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或许师爷也行,但我觉得不大好听罢了。”司是懒洋洋地说。
“话说回来,司姑娘知道书童平素都要做些什么吗?”伍千一突然一本正经道。
司是长长“嗯”了一声,本来不太想搭理他,但见他一副十分期待自己接话的样子,忽然也起了针锋相对的念头。她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袖子,似笑非笑道:“知道呀。平日里替主人倒水磨墨、整理杂务、出谋划策,有时也负责按摩暖床。”
伍千一没想到司是把自己预备说的话全部抢白了一通,一时间呆愣在原地。过了一会,他才期期艾艾道:“呃……正是如此。所以……这种说法不会有损司姑娘清誉吧?”
“不会啊。”司是一口否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怎么会看得上你。”
她故意凑过去,阴险地笑道:“怎么,失望了,小狐狸精?”
之前面对司是杀气都巍然不动的伍千一,此刻不得不微微往后缩了缩,隐约流下了一滴冷汗,呼吸与心跳皆乱。司是半压下眼皮露出得逞的神情,正要侧身潇洒离去,又听到背后伍千一的声音。
他大概已经从司是方才的挑衅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平时一转三调的声线:“小生自然不敢奢望司姑娘垂青——”
司是忽然觉得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像是一片羽毛滑了下去,柔软几乎如同幻觉,却勾得她不由自主回过了头。
传来了含笑的、又如同怅然若失的轻浅叹息,仿佛融化在斜照而来的艳丽黄昏之中,所见所闻者在那一刻,绝无可避被摄夺心神。
“不过啊……若说不失望,也未免太过口是心非了。”
这把5100反转颓势,小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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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