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是极快吐出否决的两个字,听来轻藐且草率,仿佛邱月来方才那一番沉着的辞白她完全未加考量,也完全无所谓。但她的目光轮流扫过梧桐宗众人,最后停在邱月来身上,表明她的回答并非在开玩笑或者赌气。
然后她忽地掀唇,摊了摊手掌,打破了越发凝重的气氛:“俗话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贵宗有要借的道理,清平门自然也有不借的道理喽。邱宗主冰雪聪明,自然也能想到的。不过就算退一万步讲,即使想借也不能借给你们呀,因为连我也不知晓如何解除清水塔的封印。”
司是咂了咂舌,满脸爱莫能助:“若是你们能抓住把我家那位在外流浪一百多年的正经掌门,逼他说出解封印的法子,那我们便可以继续商议借与不借之事了。”
她观摩着堂中诸人的脸色,又最后从善如流地开脱了一句:“这可不是在诓你们。回信中我已说了此事并非我能做主的。”
邱月来一直静默地听着司是说话,肃穆得犹如一座冰雕。最终冰消雪化,她竟流露出一点颓然的神色。但那点丧气很快被她掩去,邱月来勉强微笑了一下,据理力争时沛然霸道的气场消失,又变回了原来细柔的声线:“即是如此,先前让司姑娘为难了,莫要见怪。”
邱月来起身,梧桐宗下的弟子们也纷纷站起。她微微颔首:“前来拜访,原本是想证明本宗的诚意以争取一谈,是我擅作主张了。”
“无妨无妨,故地重游本就是好事。邱宗主且先休息,虽然天枢匣不能出借,但事关一方苍生,若有别处清平门能助一臂之力的,我们定当尽力为之。”司是松了口气,心中悄悄可怜已经木桩似的站了半晌的清平门诸弟子,赶紧也起身送客。
宾客满座的清圆堂终于复归空寂。司是垮下肩膀,舒舒服服地往后仰倒在椅子里,重新给自己注满了一杯浓茶,满心都是“终于结束了”的快慰。
虽说中途一度因为自己的失言引起了剑拔弩张的局面,好在后边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要不下回自己也称病不出,这种麻烦的交涉场合交给小谢师弟算了……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种节节下托的做法,不就是她那“师父”的作风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莫非当初那老家伙把代掌门之位扔给她,就是因为看她和自己在这方面有几分相像,怀着“亲切之情”托付的?
想来在这种浑水摸鱼的师门熏陶下,竟然能还养出明机这样根正苗红的好少年,就像在狼窝里养出了一只小白兔,委实是个奇迹……
“阿嚏!”
远在江南的小白兔左手捂着脸,右手拿的烧饼因为喷嚏抖掉了一层酥皮。明机心疼地把剩下半块饼塞进嘴里,喃喃道:“怎么感觉有人在骂我。”
旁边正朝池塘里撒鱼饵逗弄锦鲤的弟子转头乐呵呵道:“敢骂师祖您的也就只有大师姐了吧。”
明机扳着手指算了算,愁眉苦脸道:“这个时候她要是想到我,一准没什么好事。”
弟子讶异:“您还会算命?”
“不会。”明机耷拉着眉毛,从拎着的纸兜里又摸出了一块小烧饼,“今日该是梧桐宗来访的日子了。交给师姐她一个人负责,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大师姐虽然平时行事随性,但也没当真做出什么胡作非为的事来。”弟子挠挠头,“再说若是有什么意外,大师姐她也会急信过来的。师祖您就别费心啦。”
“我也想别费心呢。” 难得能放下门中万般事宜、因公放假的明机叹了口气,望向眼前翡翠般的山景。
已是快秋末冬初的时日了,地处江南的泉亭还是一片葱茏,暖意尚存。更别说他们一行人一路上逛的都是风景名胜,仿佛这片温柔富贵乡执意要在这短短十几日内给所有游人留下百年难忘的际遇。
传说泉亭是山龙水脉汇集之地,繁盛的运数就如同这满山碧叶,永远没有凋零之时。
只不过……当世龙主空悬,这块福泽之地也受此异变,大概不会和往常一般风平浪静吧。
临安王府这番长达半月的邀宴游玩实际上就是皇室笼络各方仙门。一方面要依仗修道诸门平定滋事的妖魔,一方面也要提防心怀不轨之人借机谋生叛乱……当然,对于清平门而言,无论是不着调的掌门还是同样不着调的代掌门,似乎完全没有这些想法。就算让他们做皇帝,恐怕也只会一个劲喊累吧。
明机咬着烧饼,趴在白玉栏杆上看着底下花团锦簇的鲤鱼争食。吹惯了浮浪山顶的冷风,江南的和风真是令人心醉神迷啊……他诚心希望自己能在这多待几日,而不会半途就收到什么家门失火的消息。
“这间屋子是邱宗主您的住处,前几日已经打扫干净了。”
清心居院内,其余人都各自纷纷依据安排去往不同的房间。而谢玉楼作为清平门资历最长的弟子,单独负责给邱月来引路。两个人脸上一贯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两人在一块时简直像是一对杀人无数的刺客在商量如何给仇人埋尸。
谢玉楼进门只先简单介绍了一句,接着便道:“邱宗主往日也是住在清心居的,这边的布局弟子便不多言了。”说罢便稍一鞠躬准备离开。
邱月来也不嫌他怠慢,或者说在“少言寡语”方面两人恰巧是同道中人。她点点头,不过在谢玉楼转身之前忍不住又小声感叹道:“先前我是住西边那间屋子的,还以为这次也会住回旧居。”
“万分抱歉,但那间屋子现在是弟子的师父在住。”谢玉楼说,“虽然他现在不在山上,但也不便移作客居。”
“你师父是……明机?”邱月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在她印象里,明机还是一百多年前她离开清平门时那个乖巧可爱、有时跟掌门不对盘的小少年,没想到如今他也收徒了,有一种孩子忽然长大了的恍如隔世之感。
“……喂,那位明前辈很厉害吗?”
客房内忽然又冒出了第三个人。七襄大概已经熟悉过自己的房间了,跑来找她师父。刚刚谢玉楼和邱月来的对话她显然听到了一两句,此刻双眸斜睨,倚着门边适时发问。
她这问句却不是朝着邱月来,而是冲着谢玉楼。刚刚在清圆堂里整个梧桐宗都受了挫,她显然还处在怏怏不乐的状态。这番插话与其说是好奇,更像是挑衅她最看不顺眼的谢玉楼。
谢玉楼看了她一眼,少见的没有平铺直叙地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连我师父都没听说过?”
他并非在反唇相讥,而是真心实意地表示疑惑。
七襄感到自己无意中暴露了见识的不足,皱着眉嘴硬道:“你师父是何许人也,难道每个人都要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师父他是天下剑修第一。”谢玉楼平淡道。
纵使是不熟悉谢玉楼的人,但凡跟他聊过两句都能明了,和周身孤月寒霜、静水流深的气质不同,他的性子其实非常简单易懂。在修道之外的事上,他说话时很少会带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正如他说出“天下第一”这种惊世骇俗的词时,其中没有夸耀或者得意的意思,语气的波动还不如水里的鱼吐个泡泡。
“啊……?”七襄情不自禁瞪大眼睛,停下了手上把玩镯子的动作,“那你们掌门算什么?”
“掌门在道术上更有造诣。”
七襄扁扁嘴,有些不服气地顺着话头道:“那你呢?”
她拜入梧桐宗虽然只有五六年,但天资出色,被邱月来收为关门弟子,修为远远超过平辈的弟子们不说,在本宗内也是出类拔萃。她还看不出谢玉楼道行深浅,但自恃本领,不由想较量一番。
“师父是天下第一,我便是天下第二。”
谢玉楼再次语出惊人。更惊人的是他说得毫不含糊,仿佛对面这么问了,他便如实回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位置,在他口中不是令人敬畏的头衔,只是一个具体的形容。
七襄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可能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你入门多少年了?”
“九十七年又五个月。”谢玉楼说。他还在耐心地解答,但似乎觉得这番冗长的对话很是无聊,眼睫又垂下去了半分。
而七襄目瞪口呆。她知道修道之人通常比常人延寿,一些卓异的修道者能身列半仙,习长生之术,甚至能达数百岁之龄。但她自见面始便自然而然地把眼前的青年当作同辈人看待,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她祖爷爷一辈的人!
她重新正视谢玉楼,骄傲的态度有所改变,但气焰依旧:“你莫要小看人,不如我们现在我们来比试一场!”
“抱歉,这个时刻我该去练剑了。”谢玉楼不为所动。
七襄下意识道:“怎么练?”她也好奇这位“天下第二”是如何修习剑术的。
“木人阵。”
这木人阵也是掌门设下的,不过不是锻炼新入门的小师弟小师妹的那座,而是掌门声称用来“毒打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的可怕东西。
七襄忽然觉悟了。这位姓谢的看她的眼神就像看木人桩,或者说他看所有人的眼神差不多都像看木人桩。更别说他话里行间的意思是她还不如木人桩!
在天之骄女如遭雷劈的时候,谢玉楼终于得空朝邱月来道:“那么,弟子先告退了。”然后便转身出门离开。
云聚云散之间,夕阳渐沉。
晚宴举行在清辉阁一楼的大堂内。因为此处是司是寻常自己布置的,兴致所至一些新奇古怪的玩意都会往这里放,比起肃穆的会客堂多了几分人情味,倒是非常契合故人来访的氛围。
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巧妙的保温法术使得这些菜肴的热气不会散失。堂中设了几张方桌供梧桐宗弟子们落座,而最上首摆了一张大八仙桌,显然上座之人是最重要的主宾。
“这个空着的座位是……?”
对面的一张空椅子引起了邱月来些许纳闷。
“这个座位是给掌门他老人家留的,虽说我也觉得怪怪的。不过这已经是我们的传统了,毕竟老头子说不定突然就会回来。”边上陪着那张空椅子的司是不胜唏嘘。她接着侧过头惊异道:“老猫,你刚刚往酒里放了什么?”
与司是隔着那个空座位,笑眯眯的青衫男子往自己的酒盏里洒了一些不知名的粉末。他对司是的称呼并没有什么反应,怡然道:“近来新研制的药粉,有强身健体、调理脏腑之功效。诸位需要来一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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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