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傅正清家后,林鹿先是回了趟城中村,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同城寄回家,待一切安置妥当,最后跟对门的李叔道了个别。
离开时,楼下已经不像来时那样积水严重了。每走几里路就有清洁工正在扫水除垢,空气中充斥着下水道淤泥翻涌上来的味道。
她叫了辆出租车,在离家不远的商圈停下,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和糕点零食。
再出来时,淅淅沥沥的细雨也停了,水洗的天空浮现呼之欲出的夕阳。昨晚差点让整个城市倾倒的大雨在威力褪去之后,也让整个城市焕然一新。
林鹿沿着回家的林荫小道慢悠悠地散步,边复盘这段时间暗访的成果,边谋算着节目备选方案。
她想,还是得找机会向傅正清坦白一切,尽管调查记者有权利也有理由在暗访对象不知情的情况下播出新闻。但……但她们算得上是朋友,不是吗?
手机传来新闻推送的提醒:【今晚六点五十七分,花城将迎来世纪晚霞,约上你爱的人一起来看吧!】
林鹿抬头,漫天已被粉紫相间的透光高积云所笼罩,极其壮观。
她举起手机点开录像,觉得浪漫的同时心里想的却是:等会天气直播群肯定又要视频 图片 短消息接龙搜集素材了。
正录着,屏幕上方跳出一条新闻推送,林鹿随即上滑想要关闭,不曾想却直接点了进去,醒目的标题占据全部视线。
【罕见暴雨过后路面竟浮出碎尸,@花城人,有相关线索请立即上报!】
林鹿凝神看着内容,隐约听到细微的异动,像是铁制品在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她仔细辨认声响的方位,却总感觉隔着一层东西,闷闷的、断断续续的,似乎停在了某个地方。
声音消失了。
在离她不过两步的正前方,有一个下水道井盖。
林鹿走近后蹲下身子,发现井盖有点松动。
想必是被暴雨冲刷的吧,她正欲将井盖重新盖好。就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脖子上的玉坠直直落下,掉在井盖旁边。
林鹿定睛一看,玉坠中心裂开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她心疼地将玉坠收进口袋,瞥了眼井盖,心想:什么晦气玩意儿。然后站起身,用力一脚把井盖踢回原位。
她这才重新拎上东西,绕开井盖,朝家的方向走去。
阴暗潮湿的下水井里,污水顺着井盖的边缘匀速汇聚,“啪嗒”坠落井底。
凹陷的漩涡中倒映出一道人影。
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透过井盖的小洞观察着林鹿的一举一动。
直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斧头重重砸落地面。
那道迅捷的身影爬上井口,扣上井盖私设的卡扣,“咔哒”一声,井盖与卡槽才真正得严丝合缝。
*
第二天一早。
听闻林鹿就要到电视台了,文君和游俞俩人早早就等在电梯门口。
林鹿出电梯时,文君夹着声音大喊道:“三年期限已满!恭迎鹿王回归!”
话音未落,对面电梯正好开了,从里面走出一批刚开完会的领导和同事,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匪夷所思又一言难尽的表情。
林鹿看了眼社牛却毫不自知的文君,又看了眼站在她旁边笑得一脸坦然的游俞,那一刻,她真的好想逃。
常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与他们格格不入。
在两人热情的眼神攻势下,她硬着头皮走出电梯。佯装淡定地和数位熟识的领导同事们寒暄了几句后,拉着俩人匆匆返回办公室。
在走廊上,文君摇了摇手里的小型礼花炮,笑得一脸鸡贼,“别的小朋友有的,我们鹿鹿也得有,不能让我的女孩输!要不要放!”
文君说的是前段时间,隔壁文娱部的娱乐记者麦穗录完一个大节目后,同事们为了庆祝,在办公室给她放了小礼炮、送了手捧花,当时录了视频发在微博作为节目的幕后花絮,还引起了不小的热议。
有看热闹的同事把视频转发到部门群里的时候,林鹿随口说了一句:氛围真好呀。
现在回想起来,林鹿只想说:我可真该死啊,就不该多这个嘴!
她一把按住文君蠢蠢欲动的手,将礼花拿过来默默藏在自己身后,“在这儿开了可是要自己打扫的,乖,咱回去再说!”
林鹿表示:婉拒了哈。
好巧不巧,麦穗正从办公室走出来,与三人迎面撞上。她的视线直接越过林鹿、文君,定在游俞身上,“小游,昨天谢谢了,拍得很不错,那边也很满意,今天下午可能还要继续麻烦你来跟拍一下”。
游俞敛了此前眼底放松的笑意,礼貌而疏离地说:“不用客气”。
麦穗点了点头,又用眼神象征性地跟林鹿、文君打了个招呼,视线游移到林鹿手上的礼花时,她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正要说些什么。
游俞的手伸了出来,无比自然地接过林鹿无处安放的礼花,“小鹿、文君姐,该回办公室了,马主任好像有事要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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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麻烦你来跟拍一下哦~~”文君一进办公室就瘪嘴学着麦穗的语气,阴阳怪气模仿到,“她可真不客气啊,以为她是谁?公主啊,所有人都要围着她转,趾高气昂地天天拿鼻孔看人”。
唔……别说,好像她还真是公主。长得漂亮、家室还好,老爸上市公司董事长,手握数十家头部娱乐时尚公司,就算进娱乐圈那也是平步青云的程度,小公主偏偏要进电视台当娱乐记者,这算什么?深入基层、体察民情吗?
但文君看不惯麦穗绝对不是因为嫉妒或是什么其他个人原因。仅仅是因为,麦穗曾经公开内涵过林鹿。
她还记得之前有人问麦穗,是不是和林鹿读的同一所大学?麦穗当着林鹿的面,扬起下巴高傲地说:“有这回事吗?哦~想起来了,花城大学有很多知名校友的,我似乎确实在校友榜黑名单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原来她就是鼎鼎有名的林鹿啊”。
当时,气得文君差点指着她的鼻子对骂起来。
不过,比起跟自己一贯不对付的麦穗,林鹿此时更好奇地是,她和游俞是怎么认识的?好像还挺熟络的样子。
文君闻言,抢在游俞面前解释道:“其实他俩也不算熟络吧!就是前几天他们那个综艺《女王抉择》开拍了嘛,但是主机位摄影师临时出了点意外,听说游俞摄影很厉害,就把他拉过去救场,后来又帮她们嘉宾拍了宣传照,就只是纯纯怨种打工人的关系啦”。
文君实在担心游俞这个小娇夫,一紧张会越解释越黑,要真被林鹿以为他和麦穗有什么特殊关系,那以后的路可不好追了。哎,她可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啊。
林鹿了然点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是什么?”
林鹿惊讶地指着自己办公桌上一大束迪某尼玩偶捧花。
文君一看,更想抱怨了,“你的好弟弟游俞给你准备的捧花啊,我想买鲜花来着嘛,他个大直男拦住我,非说......”
但看到林鹿眼底溢出的笑意,她接下来的吐槽戛然而止。不是吧……林鹿真喜欢这么幼稚的花啊?
仔细想了想,这么多年追林鹿的人不少,送来的鲜花不管多精致多昂贵,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签收过,一直放在前台等保洁清理掉。难道不是“水泥封心”,只是单纯的没有投其所好?
OK,fine。这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但这话文君可不敢当着林鹿的面说出来了。她就像一个CP头子,在瓜田里大磕特磕,还不敢让瓜知道。
林鹿捧起花,眼波流转,笑眼盈盈地说:“谢谢小俞,我很喜欢!”
游俞偷偷捏了捏指尖,把礼花炮轻放在林鹿的桌面,面上发烫,“你、你能喜欢就好”。
林鹿腾出一只手,拿起礼花朝着文君摇了摇,“谢谢君君,爱你!我回家一定会放掉的!”
文君傲娇地“哼”了一声,摊开双手,再次夹着声音模仿道:“你~喜欢~就好~~”
*
午饭过后,马东把林鹿和文君单独叫到办公室。
昨晚在朝阳区发现的碎尸已经通过DNA比对,确认了死者身份,正是此前失踪的四名少女其中之一。而且根据专家多方研判,这四起失踪案很可能有重大关联。公安那边下午会开内部会,商量如何向外界公布这个消息才能最大程度减轻民众恐慌。
马东派文君去参加下午的公安会议,而安排林鹿去采访受害者家属,获取第一手独家新闻。
“或许你比受害者家属更早知道死亡事实”,马东伸出食指在空中左右摆动了两下,眼神幽深地盯着林鹿。
林鹿懂他的意思。他们将要领跑这场新闻战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林鹿心里五味杂陈。
Death Knock(死亡敲门),这是记者在报道一切灾难新闻时都无法规避的难题。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找到受难者家属,在家属还未从愤怒、质疑以及沉痛的情绪中走出来,甚至是毫不知噩耗已经降临之际,就进行采访、拍摄,因此记者在这种场合下也被称为“死亡敲门人”。
仿佛黑白无常一样,门被敲响,死亡报晓。
获取一手信息、掌握独家视角是新闻记者的职责,但难免也会陷入侵犯受害者**、对其家属造成“二次伤害”以及贩卖焦虑、煽情报道等道德的煎熬之中。
但林鹿没有拒绝的权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挖掘真相以告慰无辜的亡灵、减轻生者的悲痛。
“小鹿,我先出发了啊!”文君一手拿着一叠刚刚打印好的资料,一手拎起椅背上挂着的包,火急火燎地约上自己的搭档摄影师下了电梯。
游俞吃完饭就被文娱部叫去了,办公室为数不多的摄像记者都已经出去外采,楼上的摄像剪辑部也没有自己太熟悉的同事,万一配合不好,反而更加麻烦。
林鹿想了想,还是自己单独行动吧,好在这类采访也不需要特别专业的拍摄水平。
一切准备就绪后,林鹿拿上手持小DV,等待电梯升上12楼。
电梯上方的红色数字缓缓攀升,林鹿望着望着就出了神。
其实……马主任应该是有意把游俞培养成她的搭档摄影师,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游俞愿不愿意。
“叮”,电梯门开了。
林鹿走进去,按了-1层。她也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只是感觉喉咙稍微有些发涩。
应该是中午水喝少了。她想,等空闲了就去找游俞聊一下他的发展规划,她看过游俞的摄影作品,老实说,以他的拍摄技巧和后期水平,放在社会民生部门拍常规电视新闻,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如果他也不愿意待在社会民生部的话,她还是有点小权力把他引到文娱部的。毕竟,他好像和那边挺合拍的。
在电梯门即将要合上的一瞬间,一只手猛地横挡进来。
林鹿下意识往后一缩,抬头直愣愣地看过去,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因为用力,手背薄薄的皮肤下青筋隆起,掌骨的关节处还透着粉红。
随着电梯门重新打开,游俞有些焦急的脸浮现在她面前。他喘息着,耳根和嘴唇都显得格外红润。
马主任把林鹿叫走后,游俞隐隐猜到今天可能会有采访任务,他本打算找麦穗推掉下午文娱部那边的活。本来他也只是因为前段时间小鹿不在台里,有空临时过去代拍一下,但是现在小鹿回来了,那他的第一位自然是她,也只有她。
只是没想到任务这么匆忙,游俞在听到林鹿要出去的消息时,匆忙拿上了摄像机和三脚架去搭电梯,可是电梯迟迟不上来。
他脑袋一热,直接扛着笨重的设备从录制节目的顶楼20层跑下来,出楼梯口的那一刻刚好看见林鹿进电梯的背影。
差点……差点就错过了。
林鹿上前接过游俞脚边的三脚架,看到他用手撑着膝盖喘粗气时,还有些惊诧,这是跑了千米长跑嘛?而且,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和文娱部的人一起录节目吗?难道他们今天也要出外景?
“你……”林鹿刚要开口问他。
只见游俞抬起头,耷拉着嘴角,委屈巴巴地说:“你是打算……不要我了吗?”
他湿漉漉的狗狗眼中透出一丝哀怨和控诉,一滴汗水从额角滑下来,正巧滴落在他微微发红的眼尾,就像一颗泪珠。
那一刻,林鹿突然感觉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