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桑史籍曾言:文华年间,怀帝以秘术,大肆豢养妖奴,以虐杀玩弄妖奴为乐,妖举族而起,致使人间大祸,天神震怒…自此,妖得以喘息之机,隐居山林,妖异之说,渐次息微。
不过又过了几年,还是有达官显贵暗地里以重金寻妖,未放到明面上,皇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至先帝下旨,严令禁止豢养妖奴,这些耽于享乐之人才安分下来。
从花窗吹进来的风撞上了挂着的小铃铛,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打乱了虞清也的思绪,她靠在软塌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先帝,洛闫。”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坐在桌案前的虞之恒一下抬起头来,“先帝怎么了?”
“先帝禁妖奴,是何缘由?”虞清也问。
“先帝信道,信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虞之恒道。
“这个解释,也能说得过去。”
虞之恒面色不改,“那你觉得是何缘由?”
虞清也将身上的薄毯拉了拉,合起的书册放到了一旁,“我是觉得这里头有故事,我对这个故事有些兴趣。”
“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有什么好探究的?”虞之恒轻嗤。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到,铁定押他去官府,安上个藐视皇威的罪名,将其灭全家诛九族。
不过谁让她是个好人。
虞清也笑了声,目光落在鲛人身上,停了好久。
不愧是她捡到的鲛人,这离经叛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太合她心意了。
“虞清也。”被看得有些久了,虞之恒的耳根悄悄红了几分,扭过头叫了声。
“嗯?”
虞之恒将桌上字画收好,“妖奴的事,你打算管吗?”
“管啊,当然要管,不过这背后之人藏得太深,可不是轻易能抓到的,得从那两只鼠妖口中在挖些东西出来。”虞清也道。
虞之恒轻轻应了声。
正失神间,虞清也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身后,微微俯下身,在他耳畔轻语,“安心,我不会让人把你抓走的。”
温热的气息停留在耳垂,久久不散,虞之恒浑身一颤,僵在了那,他的气息被困在狭窄的桌椅间,逃不出去了。
靠得太近了…
虞之恒又往后退了退,眉间隐隐浮现出晶莹剔透的鳞片,“谁怕了,我妖力高深,这世上谁能抓得住我。”
“世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妖族强大,但并非没有弱点,你知道那些被秘法控制的妖奴是什么样的吗?”
虞清也的声音很轻,但落在他耳边,却是远远近近,寻不到实处。
“被秘法控制住的妖奴,主人生,它生,主人死,它也得跟着死,主人让它做什么,它就必须做什么,违令者只有死路一条…”
虞清也抚上了他眉间的鳞片,轻喃:“妖一旦被种上了契,就再也逃不走了。”
见虞之恒傻愣在那,虞清也一改先前冰冷的神态,嘴角跟着扬了起来,“怎么样,怕了吧。”
虞之恒依旧一副失神的模样,眼眸浮起了幽蓝色的碎光,“那…你想在我身上,种上你的契吗?”
“嗯?”傻了?
“契是种在妖心上的,你不想吗?”虞之恒喃喃,“只要将我种上了你的契,我就是你最忠心的奴仆。”
他不断喃喃自语着,像是得了失心疯。
虞清也看他病得不轻,抬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说什么傻话呢。”
手背贴在额头上,带着丝丝凉意,虞之恒望进她的双眼中,将那只手握进了手心,带着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往下,到了他的心口处。
“就是在这里,一刀割进去,种上你的契。”
虞清也皱眉,另一只手拍了下他的头,“清醒点。”
“你不想吗?”
虞之恒缓缓歪着脑袋,迷离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不解,“可在很久以前,有很多人想要挖开我的心口,在我的心上种上契。”
虞清也先是一愣,随即冲他笑了起来,挣脱开的手捏上他的脸,跟柔面团似的,轻轻地拉拉扯扯。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老想着那些苦事做什么?”话音一转,虞清也笑意盈盈,“莫非是想让我心疼你?”
像是有些羞恼,又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虞之恒一下从椅上弹起来,眼神飘忽着,声音也抬高不少,“胡说八道什么。”
“没有就好。”虞清也笑道。
虞之恒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我方才不过是在试探你。”
虞清也像是信了,“试探出什么了?”
“明知故问。”
虞清也又笑了声,“好了小别扭苦瓜,妖奴的事先放一放,我们该收拾行囊了。”
“去哪?”虞之恒忽略不了那个称呼,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回鸣鸢山了,那可是个风水宝地,在那待上几个月,你这小苦瓜也能变成小甜瓜。”
“不许叫我…瓜。”
“好好好,小别扭。”
……
日中时刻,妖魔退避。
长街上人流如织,商贾云集,还有不少小贩挑着重担子,一路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十分嘈杂。
这里与别处都不同,钱财富饶,市井繁华,正所谓“人间富贵乡”,说的便是青州。
青州富饶,锦西城更甚,引天下豪杰。
街口茶摊的说书人就在讲着这事,“…周家家财万贯,其长公子更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日前,周家长公子入了这锦西城,为青州郡主献上了举世无双的珍宝!”
啪——
是一声敲板声,见行人纷纷围过来,说书人的嗓门更大了,“这珍宝便是传闻中的鲛人泪。”
说书人摸着胡子,“鲛人浑身都是宝,泪可化明珠,服用后可延年益寿,乃至长生不老,服用之人受天神庇佑,承天命受万福——”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大声问:“你说是宝贝就是宝贝啊,这些是谁说的?”
说书人猜到会有人这样问,笑了几声,“这事是从颖州那传来的,这话也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好些人这样问。
“无相山,无丘道长。”
只一句,人群突然吵闹起来。
“无相山,竟然是无相山!”
“无丘道长都这样说了,那这传言假不了啊,鲛人泪真是天神所赐!”
“此刻鲛人泪在周家长公子手中,此等宝物,也不知他能不能守得住。”
相传,无相山是块神地,位落桑之南,益州、青州、并州三州交界之处,四面环河,是一座仙岛。
无相山传人精通占卜之术,自幼习降魔之法,祈愿四海升平,以安天下为己,出山后朝见天子,以国师之名守落桑风调雨顺。
可这代无相山传人无丘道长早已出山,却迟迟未到皇城朝见天子,他游走于各地,斩恶妖降魔灵,名声极盛。
因而,说书人一句“无丘道长”,不过几刻功夫,已传遍了整个锦西城。
“无丘道长说,鲛人浑身都是宝。”
“无丘道长说,鲛人之泪乃是天赐之物。”
“无丘道长说,得鲛人泪者是承天命之人。”
“无丘道长说…”
二楼雅间中,年幼的道童摇头晃脑,将白纸上的字一板一眼地念了出来。
端坐的白衣道长看了他一眼,“宣灵,停。”
宣灵拱手作揖,“是,道长。”
“这些话是哪听来的?”白衣道长问。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宣灵也不知是何人传出的。”宣灵道。
白衣道长叹了声气,慢慢转过身来。
“真是胡闹。”
清冷出尘的面容流露淡淡无奈,雪白的眼睫轻轻压下,遮挡住了通透的琉璃眼眸。
只是左眸,他右边眼眸暗淡无光,像是蒙上了层厚厚的雾。
“谁胡闹?”宣灵好奇地问。
“是师妹,这些动静是她弄出来的。”无丘道长风迁道。
“啊,原来是抱朴道长。”宣灵恍然大悟。
风迁又道:“昨日师长通灵传信于我,说他到了鸣鸢山清水寨,那地方,是师妹暂居之所,师妹她…想插手凡尘事了。”
宣灵困惑,“不能吗?”
“没有什么能不能的,只要她想,就可以做。”风迁道。
宣灵似懂非懂。
风迁没再和他说什么,只是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那我呢,我该插手吗?”
“道长?”
“宣灵,你先出去,我要与师妹通灵传信。”
“是。”
风迁取下腰间的玉佩,将其放在桌上,一张黄符,三滴清水,皆覆在玉佩上,他闭上眼,淡淡青光从指尖溢出。
——师妹。
远在千里之外,地上烧起的火刚刚浇灭,虞清也正将吃剩的半块饼放回包袱中,冷不防地听到了这么一声。
虞清也靠在树边坐好,轻轻敲了敲腰间挂着的玉佩。
——谁?
——风迁。
——风迁是谁?
——是你师兄。
虞清也眨眨眼,有些心虚。
照理说算账也不该拖这么晚,那他通灵与她传信是为了什么?
——师兄有何事?
——算账。
虞清也:“……”
——那日你醒来,偷袭我。
——什么偷袭啊,我不过是和师兄切磋一二。
——不仅打伤我,还将我身上的钱袋抢走了,你可知那是山上仅存的银子,我拿来给你买药材的。
虞清也摸摸鼻尖,又敲了敲玉佩。
——我们不是师兄妹吗?
——亲兄妹还明算账呢,还有,我追着鼠妖的气息,初到青州,为何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和我相关的各种谣言?
——这不是师兄你名气大么。
——你想要什么?
虞清也正色。
——粮草,足够多的粮草。
——我知道了。
林子中有蝉鸣声声,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这边停,那边又起,落入耳中实在聒噪。
虞之恒心生厌烦,躲在树荫底闭眼假寐,可躁意愈浓,他睁开眼,见那边的虞清也还抓着那块玉佩,一下笑一下皱眉。
一块破玉佩,有什么好看的。
他又等了会儿,双腿快被晒干了,连鱼尾巴都要冒出来了,那人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破玉佩那头究竟有谁在啊?
“虞公子,这般炎热,喝点凉茶吧。”
虞之恒抬头,见楚长风递来一个水袋,敛下了眼眸,摇头道:“不用,我不渴。”
“不渴?”
熟悉的声音穿过燥热,将清爽的凉意送到跟前,虞之恒哼了声,余光中那抹身影正朝她靠近,“我说了不渴。”
“都要成一条干鱼了还不渴。”虞清也接来水袋,丢到了虞之恒身上,“不要耍小脾气,快喝点凉茶。”
虞之恒磨蹭着、勉强着、不情不愿着提起水袋,慢条斯理地扯开盖子,勉为其难地喝了口,随后抬头看向了她。
“这才像话。”虞清也道。
虞之恒又哼了声,“你刚刚在和谁通灵传信?”
“我师兄,他那里,有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