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了?”步钦蹙眉,不顾温邈战战的态度,一撩袍角坐在了前厅的椅子上,“无妨,我等她便是。”
然而这一等,便是一天。
过了一更,他才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见的人,登时上前将人拦住:“我有话要问你。”
温时玉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拉着一架板车,板车上还放着一口沉甸甸的缸,早累得两臂酸痛。加之记着那天他哼自己的仇,于是置若罔闻,脑袋一低就想从步钦臂下钻过去。
“恐怕还要劳烦步大人再等些时日了。”
她这两天十分忙碌,总算初步制得了化肥,还见缝插针地向村民打听了不少原著里没写到的背景。
累得腰酸背痛不说,回去还有事情要做,此刻一点也不想跟眼前这个人纠缠。
步钦看出温时玉意图,长臂立刻向下一伸,将她拦住:“不行。”
“公务紧急,我现在就要问。”
似是怕温时玉再拒绝,他脱口而出:“你可记得那些绑匪的样子?”
这句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温时玉没再为难他,停住脚步,连带着自己的猜测一起,又将那些绑匪的外貌描述了一遍。
她直觉那粗壮男人身份有些问题,恐不只是那三人口中的“异城人”那么简单。
步钦听她讲完,眸色愈发黑沉,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温时玉口干舌燥说完一大通,一句谢也没得到,又想起他那天轻蔑的嗤声,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了了,当即心头火起,朝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步大人这几日为案子忙前忙后,如此辛苦,怎得还没侦破啊?”
你是不是不行?
步钦听懂她没说出口的潜意思,当即脚步一顿。
他想反驳,但事实目前确如温时玉所说,所以只是磨了磨牙,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时玉第一次见他吃瘪,心中十分畅快,笑吟吟地回了府。
许是由于步钦来了的缘故,县衙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温邈没空管她,她也乐得无拘无束,一门心思地扑在第二个任务上。
温时玉穿来前是个农学史研究员,对化肥配制自然不陌生。
大梁朝虽还没经历工业化,但她依靠系统还是找到了制肥的法子,就是成品肯定粗糙些,比不上现代那么精密。
昨日下午和今天上午,温时玉都待在城北的煤铁矿处。她寻了个石匠,仿照旁边高炉的样式,要建一座与它们相似的炉子。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这座炉子在顶部修了个“烟囱”。
石匠起初听到她的要求时很是不可思议。要知道,炼煤时产生的那气可是能毒死人的,这位大小姐还偏偏要修个“烟囱”,这是嫌大伙命长吗?
但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最终还是默默地按照温时玉的要求把炉子垒了出来。
毕竟,邕城中谁人不知温县令家的小姐性情顽劣、阴晴不定?之前有家吃食铺子,不就因为没给她留喜欢的吃食,被她大闹一场,到现在都不敢开门。
温时玉这边却不知道石匠在想些什么,她守在一边,等炉子修好后,就在石匠受宠若惊的目光里将工钱递了过去。
石匠慌忙摆手,光速收拾好东西后转身便跑,留下温时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无语凝噎。
原主究竟都对城里这些人做了什么,才让他们怕到如此地步啊!
她吩咐侍女将钱送到石匠家中,而后独自一人径直去了城中一家药铺。
“皂矾?有的有的。”
掌柜的见她买了不少,不似寻常用药的剂量,忍不住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姐,这皂矾有毒,还是小心些用为妙。”
皂矾又叫绿矾,是寻常人家清热解毒的中药。但温时玉要皂矾,却并不是为了治病。
要想制成化肥,就少不了这一味矿料。
温时玉自然知道这个,但还是笑着谢过掌柜。
等她走了后,掌柜的恍惚地走进里间,对着妻子,斟酌着开口:“小姐今天对我道谢了……你说,莫非是真的中邪了?”
妻子闻言也大惊失色,好半天才嗫嚅道:“如此这般,实在吓人……倒还不如原先那样来得痛快。”
掌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走在路上的温时玉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不知道自己已经“中邪”了,转身吩咐下人将刚刚买下的那口陶缸运到高炉旁,又拾了几根柴火堆在缸下。
接着亲自从河边提了好几桶水过来,一桶接一桶地倒在了缸里之后,将柴火点燃。
等缸中的水开始沸腾,她又打开药铺的包裹,将皂矾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很快,这缸中的水便一点一点从透明染上碧玉一样的青色。温时玉见状便寻了根棍子来,一边搅拌,一边将刚刚还没倒完的水缓缓倒进去。
这一步,是为了稀释浓硫酸。
皂矾遇水,经高温催化,便生成了浓硫酸,稀释后再与氨气结合,就能产生她所需的化肥,只不过暂时是液体状态。
至于氨气,就是石匠所惧怕的那种“有毒气体”。
等缸中水反应的时候,温时玉也没闲着,她拿出回来前从市集上买的猪大肠,将一端牢牢套住烟囱口,另一端放进水里,然后才打开炉门,往里填煤块。
没办法,条件艰苦,只能用动物肠道来代替管子了。
随着缸里的水渐渐从青色变回无色,化肥便算是初步制成了。
其实还应当将这溶液炼成固体,但她目前只打算给自己院里的萝卜试一下,等成功了推广到全县时,再做最后一步也不迟。
幸好这口缸不算大,她和早就看呆了的下人合力将其抬上板车,准备拉回县衙。
然后,就遇到了步钦这个“拦路虎”。
等她回到后院,已是戌时过半。所幸廊上掌了灯,不至摸黑给田地浇肥。
温时玉拿了瓢来,一勺一勺往地里浇着,但她留了五分之一的地没有浇肥,预备做另五分之四的对照组。
浇完之后又借着灯火给地里播种。
她在外奔波了一天,现在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干活,每一次举起锄头,肩颈处细密的酸痛和沉重的双臂,都昭示着这一天的辛劳。
奇怪的是,温时玉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正相反,她精神亢奋异常,甚至感觉身体里蕴藏着无限蓬勃的精力。
她做事一向高效,等地里的种子都被埋好了土,又浇了一遍水,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
***
翌日清晨,侍女花枝惊讶地发现自家小姐神情萎靡,食欲不振,连难得一见的肉包子都只吃了一个就放下了。
“小姐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抬头看见花枝担忧的眼神,温时玉才回过神来,安抚她道:“不是的,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为什么自己会梦见步钦??
昨夜她梦见地里的萝卜茁壮成长,地里的麦穗也节节升高。
本是个好梦,但不知怎的,那麦穗开花,竟露出一张步钦的脸!
她被吓醒,然后便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虽说步钦皮相不差,但麦穗开花长出一张人脸,委实也太惊悚了些。
再加上,其实这肉包子并不好吃。
面皮太硬,口感干实,一嚼就知道是死面疙瘩;想是缺乏佐料的缘故,肉馅也有股腥气,喝了好几口水也还是顽固地盘踞在舌尖上。
看来对邕城的改造之路任重道远啊!
想到这里,温时玉眉间惆怅顿时一扫而空,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在玩一个经营游戏,要把邕城的等级从一升到九十九,霎时充满了动力。
匆匆往嘴里填了几口豆饭,就赶去后院给萝卜浇水、施肥,随后便又带着包裹出门了。
眼下萝卜这边暂时不需要操心,那她就要抓紧时间,赶紧考察一下粮食的生产情况。
田地在县城西边,大多种的是些小麦、高粱。时值初春,大多数农户都只播了种,还并未长起来。
温时玉打量了一下,走到一位靠着田垄休息的老头身边,蹲下身笑吟吟地问他:“老伯,去岁收成如何呀?”
田老汉刚把土盖上,正想歇一会,冷不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温时玉见他这个反应哭笑不得,赶紧安抚他,等老人家平静了才重新又问了一遍。
“回小姐,收成嘛……还是老样子,把粮税交完,喝水混个半饱,也还是能活的。”田老汉苦笑一声。
温时玉看着他把身体重量全部倚在那根锄头上,身形也瘦弱得像个锄头,头像不堪重负般垂得低低的,眼神里有一种疲惫的漠然。
这是一种已经认命了的眼神。
“老伯,您放心。”
田老汉抬头,对上温时玉定定的眼神。
她口气温和,然而说出的话却霸道至极,掷地有声。
“今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我会让大家都能吃饱饭的。”
说完这句,还未等田老汉反应过来,她就换了个话题:“老伯,不知您这有没有去岁的麦穗?”
田老汉回神,慌忙弯腰从种袋里找了一根出来递给她。
“多谢老伯。”温时玉道过谢后便急匆匆转身离去,留下田老汉一个人在田埂上发怔。
他之前……从来没见过小姐那种眼神。
炽热得像把火,甚至含有一种滚烫的意味,田老汉只是与她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轻轻哆嗦一下,好像浑身都要被烧着了。
但他随即自嘲着摇了摇头,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甚至不如希望土地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但田老汉又忍不住反复想起那个眼神。
火一样的,绽放出灼灼光芒的眼神。
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
温时玉回府途中,又撞见了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步钦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长睫在眼底投出一片倒影。
“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