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棠,马上就要宵禁了,如果你要去,我现在就带你进宫。”
潘棠的手僵在半空中,她觉得脑中阵阵发懵,一切一切都与她再没有关系,只想立刻见到阿姐。
她下了马车,强忍着激动的情绪。
“走。”
“走!”
严瑛二话不说,拉她上马。
还留在马车上的阿酌叫了声,“二娘子?”
潘棠尽量让自己平静,“阿酌,再往前走半个时辰不到就有个亭子,名叫别君亭,你在那里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
阿酌没有半分犹豫,“遵命。”
“你等着我。”
“你一定要等着我...”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时,她有种莫名的心慌,好像下一刻就要失去他一般。
别君亭,长安城外的一座供人歇脚的小亭子,坐落在官道分叉路口,一边往西,一边往东。人们常在那里送别。诗人有云:“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严瑛扬鞭策马,带着潘棠往城门口赶。
“瑛姐姐,能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严瑛悲痛道:“贤妃娘娘昨日突然小产,伤及根本,流血不止,如今昏迷不醒,太医诊治过之后说......”
严瑛说不下去了。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小产了呢?”潘棠脸上挂了两行泪,“几日前我让阿酌去送信的时候,阿酌还说姐姐看上去气色很不错。”
严瑛:“阿棠,我知你要走,把你带回去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我只是觉得,以你对娘娘的情感,一定不会希望自己被瞒在鼓里。如果今日没有见到娘娘,你会后悔一生。”
“瑛姐姐,谢谢你能来。如果不回去,我一定会后悔。”她声音带着哭腔。突然想起了阿酌刚刚说是话——“从心就好”。从心就好,是否要付出,从心就好。姐姐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亲人。
夕阳越来越浓郁,有一种要吞噬天地的震撼,东面天空也渐渐暗下了,天上挂着一轮快要圆满的淡白色月亮。
长安城内的钟声已经敲响。
钟声整整持续一百零八下,直到钟声停止,宵禁开始。
在声声悠远钟声催促中,马蹄不歇,两人终于到了明德门,但城门已经关闭。
严瑛下马,拍门道:“开门!开门!钟声未停,你们怎好提前关门的!”
里面的守卫着急换班休息,便等不及,提前将门关上,听见外面有人大喊,守卫不耐烦高声道:“已到戌时已到,宵禁不得入城。”
守卫骂骂咧咧:“小小刁民,竟敢闯城门,想死别拉我一起。”
“钟声未停,按律例不能提前关门,你们这是在违律。你们听好了,我是严将军之女严瑛,奉陛下命带人入宫,若是耽误了陛下谕旨,你们担待得起吗?”
“什么严将军,我听都没听说过,你还敢骗人,我们要射箭了。”
城门楼上,士兵巡逻,皆背着箭矢,若是遇到歹徒,箭雨落下必死无疑。
严瑛蹙眉,潘棠下马,走到城门前,朗声道:“你们在戌时之前关闭城门本就是错误,无非是为了偷些懒,好马上换班去休息吧。”她将守卫的心思一语道破。
又道:“你今日能无视律法拦住我们,但有没有想到日后我们进城后会做什么。我们会上告官府,禀报你的惰行,到时真查出了点什么,你这个守卫也不必再当了。除非,你有本事让我们一辈子都进不了长安城。”
正是这个道理,守卫如此行事本就不占理。
城门里一片静默,但没多久,城门徐徐打开,两个守卫满脸笑容,一见到严瑛,见她一身锦衣,穿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模样,更加惧怕几分。“两位小娘子恕罪,我们这就给你们放行。”
钟声未停,两人重新上马。
严瑛带着潘棠一路驰往皇宫方向,在宫门口严瑛掏出令牌,两人成功进入皇宫。
——
另一边,张公公在赵家没有找到潘棠,又连忙去潘府寻人,没想到又扑了个空。
潘家那姨娘口口声声说嫁出去的是潘棠,搞得张公公一头雾水,没办法,他匆匆离开。离开时,潘府竟也乱成一锅粥。
张公公左右为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触怒陛下。毕竟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对贤妃娘娘宠爱有加,有孕后更是当眼珠子呵护。
只是现在贤妃危在旦夕,张公公心中叹气,可惜红颜薄命,不然贤妃娘娘也是个遗世独立的奇女子。
公公看着皇帝长大,皇帝十岁登基,十五年过去,他敢保证贤妃是陛下后宫中最特殊的那个女子。可宫里哪能寻到安宁,尔虞我诈,利益交换,贤妃再得宠也不过是一片浮萍。
张公公连忙回宫复命。
到菡萏宫时,见到陛下和一众太医正守在殿门外。张公公道:“陛下赎罪,老奴无能,未能寻到潘二娘子,甘愿领罚。”
景隆帝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守了一整天,整个人憔悴颓然。听见张公公的话他没有什么反应,而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公公疑惑,旁边留守的小太监提醒道:“公公,潘二娘子正在里面呢。”
无怪张公公不知道,说来也巧,他和潘棠一行真是前后脚进的菡萏宫,完全错开。张公公识相地退到一边,既然如此,那就没他什么事了。
潘棠刚进殿内,见到纱幔掩映间,床榻之上昏迷的潘芙。再也顾不得其他,她奔到跟前,跪在床边。
床上潘芙脸色极白,白得像是透明,要马上消失一般。她握住阿姐的手,纤细而冰凉,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阿姐....阿姐....”她泣不成声。
“阿姐,我来了,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握着阿姐的手不敢用力,生怕会弄疼她,只好伏在床前不住地抽泣。
倏地,她觉到阿姐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阿姐!”
潘芙的手将她的手握住,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没有神采的平静的眼睛。
潘棠大喊道:“太医,太医,我阿姐醒了。”
门口太医立马进来,十几个人将寝殿都快填满。景隆帝也匆匆来到床边。
太医搭上脉,过了许久,皱着眉连连摇头,“贤妃娘娘已至油尽灯枯,如今能醒,只是回光返照。”
潘棠意外平静,语调平稳里带着寒意,“我阿姐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唉。”太医摇摇头。
景隆帝厉声道:“摇什么头,你们还不去想办法!”
一群太医齐齐跪下,不敢抬头,为首的院使道:“臣等实在是回天乏术啊,娘娘如今全靠一口气吊着,连人参灵芝这些都不管用了。”昨夜贤妃突然小产,之后便一直流血不止,后来血终于止住,人却已经不行了,多少人参吃下去,只能堪堪吊住一口气。
此时,榻上的潘芙轻轻开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她,潘芙道:“陛下,妾最牵挂妹妹,能不能...让我和阿棠...讲两句话。”
“好,好。”景隆帝将人全部遣出,连同自己一道出去,寝殿内只剩下潘棠姐妹两人。
潘芙一睁开眼睛,眼角就开始流泪,一串一串的泪落在枕头上,濡湿一片。
“阿姐,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好起来。”潘棠握着阿姐的手。
潘芙嘴角弯起浅浅的笑,温柔而平静,完全没有将要面对死亡的恐惧,就如她平常一般,清清淡淡的,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潘芙道:“定是陛下将你叫回来的吧,他总是如此,喜欢自作主张。”
“阿姐,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不回来?”
“不。”潘芙摇摇头,“你不该回来的。不是写信说要离开?山河远阔,天地浩大,你说要走的时候....阿姐看见那封信...真的真的,非常高兴。”
她抬起手,想触摸潘棠的头。
潘棠将头伏下,任由阿姐触摸,听见阿姐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悄悄地一颗颗无声落下。
“若是你能高兴,那阿姐此生就没有遗憾了....上次送信那个少年,我看得出,他很爱重你。阿棠,此生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好事,别总是为难自己,错过了爱的人。”
潘芙剧烈咳嗽几声,声音更加破碎了,几乎要不成语调。
“阿姐...你别说了。”
“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潘芙忍住咳嗽,“阿棠,你等会让严瑛带着你出皇宫,去吧,永远不要回来。我知道我们阿棠很优秀,不管在哪里都能生活的很好....就算,没有阿姐,也可以很好。”
“不可以的,不可以。”潘棠抽噎着,因为这些话不停流泪。
阿姐拉着她说了一通话,却字字句句都在说她,没有一句话是在说自己。
潘棠道:“那你呢?阿姐,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到。”
潘芙轻轻闭上眼睛,两行泪又滑过,“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阿棠,走吧,离开这里,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
潘芙的声音越来越轻,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浮现一个人的面孔,熟悉又陌生,她不顾一切抬起手,想去够那虚影,胡乱抓了半天却抓不到。
潘芙摇着头,突然激动起来,喃喃:“母亲...我不进宫...母亲...”
她闭上眼,再未睁开过。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但所求一切都没有得到。她从未与人说过,她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就是妥协于父母进宫。
“阿姐。”
“阿姐!”
“.....”
潘棠大喊,床上的人再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躺着,安详得仿佛睡着一般。
再然后,潘棠的一颗心重重坠落,心脏如有实质得疼起来,想叫却叫不出声了。她站起来,竟然显得有些平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此时脑海里只剩下阿姐的嘱托:“逃出去...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