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红绿相间的襦裙穿在宋婉慈身上,却显得格格不入。那本是件颜色厚重显得端庄的衣裙,但她却好似比这件衣服还要再老十岁。
枯瘦的手臂在衣袖里晃荡,骨节将衣服撑起来,透过布料都能看见她的骨头。
宋婉慈和潘昉坐在上首,崔姨娘穿了身鲜艳的玫粉色裙子,坐在角落里。
大厅里拥挤热闹,潘家旁支的亲戚,甚至远在广陵老家的亲戚都千里迢迢来京城。只不过亲戚们的真实目的,就不得而知了,究竟是观礼,还有有所求,这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寅时的太阳低低挂在半空中,没有什么温度,却过于刺眼,斜着洒进大厅里的红色地毯上。
一众人簇拥下,两个丫鬟扶着新娘子走出闺房,沿着道路,来到前厅。新娘子一到,大厅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新娘身上婚服华丽繁重,头上带着高高的凤冠,长衣摆拖在身后,显得大气隆重,完全就是全场的焦点。有人弯下腰去看,想要一窥红盖头下新娘子的真容,更有不懂事的小孩跑到新娘子跟前,从盖头地下往上开。
有人道:“这个就是潘大人的嫡女,潘二娘子,据说也是个美人呢。”
“嗐,是个美人又如何?这二娘子从小性子桀骜不驯,根本没有女子该有的样子,劣迹一大堆,全京城都传遍了。”
“竟有此事?这位兄台,我实是不知啊。”
“一看你就不是京城人士。潘二娘子什么品貌,全长安都知道。”
此时,新娘子被迎着走进大堂,走过那两个正议论着的人身畔,特意顿了顿,两人立马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了眼神:你看,我就说吧,她脾气差。
随后按照礼节,新娘子拜别父母。
媒婆站在一旁,满脸笑容大声道:“新郎官来啦。”
众人朝外面看去,果然见一身红衣的头戴礼帽的赵澄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群人,被拦在大厅外。
赵澄独自进来,满面春风,脚步轻盈,看得出心情极好,行事动作都要比以往要更夸张几分,显得更加张扬。
他行礼道:“拜见岳父岳母。”
时人办婚礼常有拦新郎的习俗,一是在迎亲路上,一是在新娘子家门口,进了家门还有受阻拦,作诗射箭这些,玩法十分多样。但赵澄何许人也,本就没几个人敢拦他,再加上他出手阔绰,身后小厮不断扔着红包,进来时一路畅通无阻,踱着大步子就到了前厅。
他笑盈盈看了眼旁边的新娘子,不知是调笑还是在礼貌:“潘二娘子好久不见。”
新娘子像是嫌弃,往旁边撤了一步。
众人立马起哄:“新娘子害羞了。”
媒婆道:“新娘子拜别父母,谢多年养育之恩。”
说完,丫鬟递上茶盏,新娘子接过,跪在潘昉面前。潘昉浅喝了一口茶水,气质儒雅,满脸慈祥,“乖孩子,嫁过去之后要收收心,多听夫婿的话。”
新娘子点头。
又给宋婉慈敬茶,宋婉慈却许久未动,一直看着眼前的茶盏,眸中似有复杂的情绪不断涌动。媒婆从旁边小声提醒:“夫人?”
宋婉慈才愣愣道:“阿棠今日真好看。”
递茶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宋婉慈接过茶盏,今日她手上没有带上佛珠,不知是不是昨日佛珠断裂还没有修复的缘故。她喝一口茶,将茶盏放在旁边,伸出手想将人搀扶起来,手伸了一半,却又停下缩回去,两只沧桑的手绞在一起。她低头沉默。
新娘子站起来,媒婆继续主持道:“新郎官敬茶。”
等赵澄敬完茶,众人就可以欢欢喜喜送新娘,赵澄主动揽着新娘的腰,看得一众宾客满脸深意。
只是,在路过那两个说闲话的宾客时,新娘再次停顿一下,弄得两个宾客再次面面相觑,心道:“这潘二娘子也太小心眼了吧,不就是刚刚说了她两句,至于吗?”
而在两个宾客的后面,崔姨娘不屑地听了个全程,听这两个宾客骂潘棠,她止不住快意,不禁在心中冷笑:“被两个宾客随口一说,你就着急了,还是那个没脑子的性子。”
此时,就在新娘停顿的空当,坐在座椅上一直沉默的宋婉慈突然跑过来,不顾一切大声道:“等一下。”引得众人侧目。
宋婉慈动作从未如此大过,她几乎是一把抓过新娘的手腕,将新娘两只手按在自己胸前,眼中顿时泛起泪花,几次开口只剩抽噎。
“阿棠....阿棠....”
“母亲对不.....”
她抓着新娘的手剧烈呼吸着,完全没有察觉到那双手自始至终都在推开她。
宋婉慈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个镯子,套到新娘的手腕上,然而在手触碰到新娘手腕的一刹那,宋婉慈瞬间僵住,满是泪的眼抬起,直勾勾地看着红盖头后面的人,仿佛要将盖头看穿了。
她像是在一瞬间找回魂魄,慢慢松开新娘的手,语气平静道:“这个手镯本是一对,你阿姐也有一个,这个你戴着。”
新娘微微俯身,表示谢意,随着赵澄出了大厅。
这一阵骚乱结束得很快,宾客没怎么理会宋婉慈的异样,只当她是舍不得女儿才如此失态。宾客随着新郎新娘出大厅,一路跟随到大门口,看新娘上花轿。
大厅里,宋婉慈还呆呆站在原地,宾客都去门口了,大厅里除了仆人,竟然只剩下潘昉,宋婉慈和崔姨娘。
崔姨娘拢了下鬓发,从角落里走出来,她毕竟只是姨娘,这种场面连个一席之地都没有,还要委屈地站在角落。但她此时心情却很不错,走到宋婉慈面前讽道:“女儿都嫁走了你知道疼了。平日不是只爱念经的吗?”
宋婉慈转过头来看崔姨娘,看得她心里发毛,心道:这是什么眼神?宋婉慈又怎么了?
僵持许久不禁觉得背后发凉,崔姨娘没好气道:“你要做什么?”
宋婉慈的眼神无喜无悲,却让崔姨娘感受到一种怜悯。她在可怜她?真是今年最好笑的笑话,宋婉慈怎么可能可怜她?
“哼”崔姨娘扬起下巴,将头扭向一边,“怎么样,那可是我替你女儿精心挑选的好夫婿,是个富贵商户呢,潘棠以后可要享福了。”可不是享福吗?官家女嫁富商,到处都被人戳脊梁骨。想起这个,崔姨娘就忍不住高兴。
宋婉慈没理会,拖着步子,一顿一顿地往外走。
太阳快要落山了,刺眼的金色阳光打在人的脸上,睁不开眼睛,她抬头,看向那太阳,再闭眼,感觉到天旋地转,天大地大,万里广阔无垠的疆土上,除了京城,哪里都能任人驰骋。
但再睁眼,目光所及之处,四面都是围墙。她心道:“既然如此,走远些吧…”
——
另一边,新娘上花轿,迎亲队乐声起,又是一路敲锣打鼓,终于在吉时前将新娘送到赵府。
赵府外人围了一圈又一圈,都伸长脖子去瞧新娘子的模样。
有人起哄道:“赵兄,据说新娘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你要不现在就掀开盖头给我看看。”
此人正是赵澄多年来不着调的朋友之一,行事同样荒诞不经,连提前掀盖头的话都能说出口。
不光他在起哄,赵澄其他兄弟都在起哄。
赵澄皱眉,做了个“够了”的手势,将笑声压下。
媒婆连忙道:“万万不可啊,婚仪没完,怎么能掀盖头?不吉利不吉利。”
新娘在搀扶种下了马车,进门时,需要先跨火盆,再走过有黄豆铺撒的地面。新娘走得稳稳当当,看上去十分稳重的模样,众人对这新娘的好奇又多了一分。
不是说新娘本人十分粗鄙顽劣不堪吗?怎么现在看上去礼仪周到,十分端庄稳重?
说到此处,有人笑道:“还能什么原因,装的呗,这潘二再怎么荒唐,做了新妇也是要守规矩森严。”
有人赞同,点点头。
众人随着新郎新娘进大门,走进前厅,里面坐着的正是赵司竹赵老爷子。
大腹便便的赵老爷满面红光,笑得像尊弥勒佛,旁边放着的,正是赵澄早逝的母亲的灵位。
媒婆道:“吉时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最后,大声喊:“礼成!”
宾客们拥着新郎新娘进洞房,下面正是闹洞房的时候。
除了赵澄的几个兄弟,其他人都碍于赵澄凶名,根本不敢造次。赵澄一个眼风扫过,几个兄弟也不敢放肆了。
于是众人开始起哄掀盖头。
媒婆到了,继续主持仪式:“接下来行结发礼。请新郎掀盖头。”
赵澄拿起边上的秤杆,脸上戴着笑,正是得意之时。毕竟娶到了个一直对他不服气的娘子,不管以前如何,成婚以后还不都是要听他的。
谁知,他将秤杆往前伸,新娘就往后躲,一来一回,赵澄微恼,看着一众宾客他又不好发火,低声威胁道:“让我没面子,看我等会怎么制你。”
新娘身躯微微颤抖着,赵澄只当她是怕了,再去挑盖头,但新娘还是躲。
赵澄将秤杆重重放在床上,问:“你要如何?”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盖头下面传来:“妾害羞…”
赵澄动作一滞,觉得潘棠声音有些奇怪,但没多想,看向围着的宾客。
众人立刻识趣:“既然新娘害羞,那我们就不看了,我们出去,哎,赵郎君别生气。”
宾客散去,赵澄重新看向新娘,“这下行了吧?”
新娘缓缓点头。
媒婆道:“请新郎掀盖头。”
赵澄重新拿起秤杆,屋子外面爆发一阵响亮的议论声,将赵澄的动作打断。
小厮连忙跑进来禀报:“郎君,宫里的公公来了,是陛下的圣旨。”
紧接着,公公便走进新房,二话不说扬声道:“传陛下口谕,尚书府潘二娘子即刻进宫面圣,刻不容缓,钦此。”
“公公,我这办婚礼呢,陛下怎么突然要召人啊?好歹等我把婚仪走完啊。”
公公没理赵澄,直接对新娘道:“潘二娘子请速速随老奴进宫,十万火急啊。”
新娘却坐在喜床上一动不动,赵澄忍无可忍,“你倒是说话啊!”说着上前一步,一把掀开红盖头。
新娘吓得连忙后躲,盖头被掀开,头上的发冠叮当作响,眼前一排金链子四处晃荡绞在一起,她怯懦地抬眼看向一脸震惊的赵澄。
脸上厚厚的脂粉被两行泪水洗得早已经斑驳,整个眼眶都是红的,她按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玉镯。新娘正是潘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