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鸿雪原以为,他不会再想起的。
那些痛到快要遗忘的旧事。
那扇被他封闭在心中最隐秘最阴暗的角落里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七年前,凉州城。
彼时萧鸿雪还不是什么昭王世子,只是凉州一个寻常洗衣妇的儿子。他没有爹,故而也没有姓氏,单名鸿雪。
那洗衣妇为人古板严苛,在鸿雪的记忆里,她好像不曾笑过。
她一个靠给人浆洗衣裳裤袜为生的独身女人,带着一个和她一点也不相像的孩子,受尽了邻人的流言蜚语。
她并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她,但当那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鸿雪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时,她会用最粗俗的言语叉腰大骂,舀整整一木盆的水泼在人家门前,吓得人家门都不敢出。
鸿雪都看在眼里,她不说,他也从来不会问她“我爹是谁?”或“我爹在哪里?”,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自鸿雪有记忆以来,常常是听着她在院中捣衣的声音入睡的。
她总是整天整夜地给人家洗衣裳,有时月亮已经上来,她还在哼哧哼哧地洗。驿站酒铺里的伙计们送来的衣裳,臭硬如牛皮,她每次洗完,都被熏得吃不下饭去,所以她极瘦。
鸿雪很想帮她,可是插不上手。他每次一靠近她的洗衣盆,她就沉了脸,重重打开鸿雪的手。
“滚开,读你的书去。”
“你要是真的闲,练剑也好,读书也好,你的手不是拿浣衣槌的手。”
鸿雪揉着被打得发红的手,悄悄回头看她。
“我的儿子,以后是要考功名的……”
她把衣裳推到一边,发了会儿愣,和自己说话。
鸿雪在家读书弄炊,她则日复一日地背着衣裳去河边浣衣,两掌的掌背都洗起了鱼鳞般的斑皮。
她吃穿都节俭,但给鸿雪买书和剑谱时眼都不眨一下。她就是用这样一双粗糙黑紫的手,将鸿雪拉扯到了八岁。
鸿雪八岁那年,她在浣衣时不慎掉进了河上的冰窟窿里,两个时辰后才被来给她送饭的鸿雪发现。鸿雪哭着托邻人来救她,人虽救起,腿却废了,终日在榻,再不能下地。
鸿雪只得去做富绅员外家中做小工,受尽了毒打与责骂,还曾被员外家的呆傻儿子从背后扑上来拥抱纠缠。可为了给她挣回汤药和吃食,这些,他都忍了。
后来,洗衣妇不忍拖累他,饮毒自尽了。
她临终前,嘴淌乌血,将一个锦绸包袱递给萧鸿雪,第一次那样温柔地抚着他的发顶。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没有成过婚。那日浣衣归来,在城墙根儿捡到的你。”妇人的语气很平静,鸿雪同样接受得很平静,“嗯,我知道。”
“那天雪下得很大,是凉州这些年最大的一场雪,你在外面冻了那许久,脸都冻紫了,被我喂了些热米糊,居然就活了过来。”
“我想,你大概就是这场大雪托生的孩子,故给你起名鸿雪。”
“这绸布就是当年裹着你的襁褓,里头有你出生时所佩的一枚玉玦,还有我这些年为你攒的进学堂的钱银。”
“之所以没有提前拿出来,是怕你拿这钱来给我医病。我这病,是医不好的,我自己心里明白。即使医好了,也是废人一个,活着受罪。”
“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好。”鸿雪垂下眼。
“娘,你是喝毒走的……疼不疼?”
妇人面带微笑地靠在他肩上,再无声息。
*
洗衣妇死后,鸿雪彻底成了孤儿,因为容貌出挑,比寻常的孤儿遭受了更多不怀好意的觊觎目光,常有人假借“醉酒”或其他理由来砸门,他每夜都要把门栓钥上三层,才敢勉强倚着房门入睡。
一个第一次见面时把鸿雪错认为姑娘、和他说话脸都要红透的邻家孩子,总爱偷揣着些馒头、肉包之类的跑来鸿雪家的烂瓦房,自院墙把东西抛进院中。
后来鸿雪刻意守着院墙,把他抓了个正着。
那孩子把头埋得很低,红着脸说:“我叫小乙,你……你很漂亮,我娘说你娘死了,没人管,我怕你没饭吃。”
“你……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做媳妇儿?”
饿了许久的鸿雪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蠕动着发白的嘴唇,“……谢谢。”
“但我应该不能给你做媳妇。我也是男孩。”
小乙愣了愣,然后羞得当场跑开了。
鸿雪以为小乙不会再来了,但第二天,鸿雪又抓到了在墙下鬼鬼祟祟地朝院内扔馒头的小乙。
小乙红着脸,挠着头说,“你……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我给你做大哥,我保护你。”
“好。”鸿雪轻笑一声。
后来,小乙的爹娘死于一场山火,他和鸿雪两人便成了一起睡破庙的相依为命的流浪儿。
小乙嘴甜胆大,人又机灵,哪怕是乞讨,两人也没有为吃食发过愁。
一日,小乙发现鸿雪总是抱着一个绸布包袱发呆,很是好奇,询问他这包袱的来历。
鸿雪咬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了。
“你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呀,等你哪日寻到自己的爹娘,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吧……”
小乙垂下眼,摩挲着裤上的补丁说。
翌日,鸿雪醒来,小乙和自己怀中的绸布包袱一齐消失了,自己则被丢在了靠着边镇的一座山林中。
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喊和寻找,鸿雪不言不语地摸下了山。因为模样生得好,容易揽客,靠着给山下的一家茶馆端茶,也能勉强饱腹。
可后来,竟遇上了来边镇打秋风的突厥兵。
那日,鸿雪在那间茶馆,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被焰浪吞噬的房屋,片刻前还在笑吟吟地聊闲天、如今胸插刀斧倒在桌案上的茶客,能淹没足腕的血泊,散落一地的肝肠器官,耳畔尖锐刺耳、长响不绝的惨叫与哭喊声。
鸿雪刚从灶屋端茶出来,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厥士兵一刀鞘打晕了,被绑上马匹颠簸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他已身处突厥叶护帐中。
自大燕边镇里掳回的妇孺们犹如货品一般,被绳索捆缚着手脚,堆在帐心。他们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地靠在一起,任突厥贵族们拣选。
标准很简单,漂亮的、健康的被贵族带回帐中为妾为奴,肆意玩弄;不漂亮的,砍去头颅与手脚,尸首以雪盐浸在坛中,充作过冬的“米肉”;病得奄奄一息的,朝心口来一刀,再扔到雪地里,或被狼群分尸,或被风霜冻死。
鸿雪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地坐在其中,手中紧握着自看守那里偷来的短匕。他看见摆在帐中四角的坛子里是被淹没在盐中的孩童的头颅、手脚,两眼通红,咬紧了牙。
在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下,鸿雪刺死了两个想将他硬拖入帐中的突厥士兵。后来他被抓住,那些人劈头盖脸地给他浇了一盆冰水,他直接被冻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和一头饿了许久、眼冒绿光的狼同处一室,帐外是以观赏人狼搏斗取乐的贵族们。
“啧啧,这可是个手刃过两个突厥勇士的狼崽子,和之前那些只会哭着求饶的不同……”
在鸿雪浑身都被撕咬得血肉模糊之后,他咬了咬牙,摆出一副无力反抗的柔弱姿态。
就在那狼扑过来,准备咬断他的脖颈时,他于狼吻之下露出一个染血的笑容,然后用手中那把短匕快准狠地割破了狼的喉咙。
温热的狼尸压在鸿雪身上,缓了许久后他才恢复力气,推开那具狼尸,慢慢爬了起来。他那副银发飘扬、血溅面容的模样,深深震撼了帐外的突厥贵族。
“他好美……这么小的年纪,居然有着兵士般的眼神。”
其中有一个眼窝很深的,名叫慕容伽的贵族,他将奄奄一息的鸿雪抱回了自己的帐中,对他悉心照料,给他纸笔和书籍,授他突厥文字,也教他武艺。
可鸿雪刚刚有了一点模糊的关于“父亲”的概念,就被慕容伽亲手撕碎了。
一晚,鸿雪在书案前写字的时候,慕容伽浑身酒气,站在鸿雪背后伸出手,抚摩鸿雪的脸廓,然后将手探进了他的前襟。
鸿雪浑身僵硬,大脑有一瞬的麻木,等他回过神,他已抓起案上的烛台将慕容伽的手臂刺伤,鲜血如同烛油一般,淋淋漓漓地淌了一地。
慕容伽捂着流血的手臂,匍匐在鸿雪身前,牵起他姑娘般白皙娇柔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神色迷醉:“雪……雪,你是我的公主,你好美,你太美了,给我吧。”
“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求求你,给我,干我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虽然不能人事,但我是这么爱你啊……”
鸿雪又惧又反胃,嫌恶地将他踢开,慕容伽却依然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亲他的足尖。
“雪,你总是这么冷淡,我不开心了。”慕容伽站起身,掐住鸿雪的脖颈。
“那你可以去死。”
这个漂亮到即使神情轻蔑,也很难让人生厌的男孩用突厥语轻声回复。
“雪,你太不听话了。”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原想用烧红的铁在你身上烙下我的姓名,但我一直舍不得。”
他攥起鸿雪的下颔,轻声道:“明日,我要带你这个被我捧在掌心上的珍宝,去看看其他燕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要让你明白,如果不是我的庇护,你早就被他们分食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翌日,关押着待选妇孺的毡帐内。
妇人和孩童大声尖叫,哭着逃窜,光裸着下半身的男人或邪笑或怒骂,朝他们的后脑掷去一柄斧头。
慕容伽按着鸿雪的肩,让他看着那些鲜血四溅、生啖人肉的场景,看着其余燕人是如何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鸿雪从一开始的恐惧、惊慌,到最后的彻底麻木。
“雪,你知道吗,除了我,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他们的手段,比我残忍一万倍。”
“你想试试吗?”
鸿雪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慕容伽不满意他这种反应,于是第三天,他剥净鸿雪的衣衫,让他只着一层薄纱,给锦帐内的贵族们献舞。
鸿雪看着那些人浑浊的、通红的,野兽一样的眼睛,冷冷一笑。
他在舞中坐到了另一个贵族的腿上,故作娇柔姿态,勾住他的脖颈。
那人吮舐着他鬓边的一缕银发,神情迷醉:“好香啊……怪不得阿伽视他如珍宝,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果然是个皮毛极漂亮的狼崽子。”
“哈哈哈哈,我都想去仔细瞧瞧看他下边有没有根儿了,居然长成这副狐媚子样。”旁边有人附和道。
慕容伽则笑吟吟地喝着酒,没有说话。
和鸿雪对视时,他露出了那种“你看,还是我好吧”的得意神情。
当夜回帐,慕容伽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驯服了这个小美人,伸手欲抱他,鸿雪却用在坐到那个贵族腿上时顺走的他腰间的金刀,狠狠地刺穿了慕容伽的胸口。
慕容伽死前,嗫嚅着嘴唇,鸿雪以为他在恶狠狠地咒骂自己,极快意地凑过去听,发现他在说的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
多么恶心、多么可笑的三个字。
鸿雪勾唇一笑,踢了一脚慕容伽的尸首,走出帐外的瞬间,被守卫围住,作为过冬粮食被关押在牢狱中。
后来,因为狱中缺穿少吃,又时刻精神紧绷,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时常咯血。
因为无法再被用作“米肉”,看守将他随手扔给了马倌。
那马倌将他绑在马匹上,估计是想把他冻死。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好像谁也不恨,不恨一出生就将他抛弃的爹娘,不恨小乙,不恨慕容伽,他最恨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他似乎总因为这张不似寻常男儿一般硬朗的,柔媚得恶心的脸而受难呢……
但他没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那匹马甩到了另一个边镇,被一个外出买胭脂水粉的妓子捡了回去。
那妓子就是穆忆。
那个时候,鸿雪病得双唇发白,说话含糊不清,吃饭都张不开嘴,穆忆给他灌了些肉糜汤,一口一口地把他喂活了。
“模样生得真好……你叫什么?”这是穆忆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鸿雪。”
“姓呢?”
“没有……没有姓。”
“没有姓?”
穆忆深深地看了鸿雪一眼。
“以后,你姓萧。”
“我就是你娘,你是我的亲儿子。”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亲”字。
“你爹,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了你,他一定会愿意把我接到身边的。”
穆忆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神色癫狂。
“下个月,我就带你去认他。”
……
“你爹为什么不喜欢你?为什么他见了你,还是不愿意把我们接进王府,只勉强同意把我们养在外宅?”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穆忆狠狠地甩了萧鸿雪一耳光,看着他面上的红色掌印,又心疼地把他揽进怀里。
“娘错了,娘给你熬碗甜汤喝,好不好?”
曾经用肉糜汤一口一口把他喂活的人,如今又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萧鸿雪却在碗沿上看见了未拭净的粉末——
是砒霜。
“娘病了,活不长了,你是我的孩子,娘舍不得你,你和娘一起走,好不好?”
穆忆神色温柔而癫狂的脸庞一闪而过。
*
萧鸿雪意识回笼,身形摇摇欲坠,眼前满是血气,一只眼流泪。
他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痕,浑身颤抖,眼看就要站不稳了。
就在他有如风中的残叶,要向后倒去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将他托住了。
一直注意着突厥使团这边的杨惜见使节们将萧鸿雪团团围住,愣了愣,疑惑萧鸿雪怎么会和突厥王子起冲突,但他没有多想,赶忙奔了过来,一把将快要摔倒的萧鸿雪揽进了自己怀里。
杨惜满鬓的金玉叮叮当当地响,因为一路跑过来,轻轻喘着气。
“阿雉,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这里。”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杨惜安抚地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萧鸿雪的身形比杨惜略矮一些,两人这样站着,在旁人眼里,就好似一对亲密相偎、互诉私语的恋人。
小雪补是昭王的孩子,具体身世后面讲[猫头]
感觉在小雪生日前后写这两章心情蛮复杂的……但是剜去烂肉腐疮才得新生,向前走吧小雪,你以后会过得很好的,你会遇见真正爱你的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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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