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县志》在经史部,依年份归置。其中大周元年的应是置于乙四十九架。”
她道。
谢泓点点头。
“那我们便在此静候了。”
他眼神宁静无波,态度无可指摘,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淡。
如同松枝上的一捧雪。
那话是对着她说的,叶采苓便微福一礼,眼睫低垂,语气亦沉静温婉。
“是。婢子这就去取。”
此刻关于谢探花的所有传言终于具象起来。
月茜拉着她手,两人转身再回文思书阁。回去的路上,月茜瞧了她好几眼。
“怎么了,染墨?你看着有些不对劲。”
叶采苓不动声色地敛去刚刚的忐忑神色,轻笑着圆过去:“刚刚担心自己说错呢。还好点对书架了,没有出差错。”
“是呢。”月茜便点点头,她一向大大咧咧,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叶采苓却在心里微哂,笑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失序的心跳。
大公子说一不二确实是没错,当初要她出府的人是他,也没错。
但对方此刻显然一副不记得她的模样。
是恩人又怎样?
又不是话本子里那些绮丽故事。
所以她所谓的无措与慌张,大抵都无需再提。
*
回到厢房天已黑。
掌事嬷嬷在院内灯笼下等,见两人一前一后回来方才放心,数落道:“你们两个惯是冒失的,哪日等天再黑些回来,怕是要一头撞到阎王爷了。”
明嬷嬷惯是刀子嘴豆腐心,此刻也是担心她们晚归的安全罢了。
月茜眨眨眼,与叶采苓相视一笑,对掌事的明嬷嬷笑着讨饶。
回到厢房,烛火已经点好。
昏黄灯光下叶采苓见月茜迟疑一会,仍是不躺下,便知道她又有话想说。
叶采苓:“怎么了?”
人在夜晚大抵容易想说话,月茜没头没脑地道:“染墨你说,世间的好怎么会都让人给占上呢?”
“你莫不是又想起三公子了?”叶采苓摇头。
月茜之前似是和三公子见过,此刻见她情态,想必是又萌动了少女心思。
但月茜却摇头:“不,是谢探花。”
叶采苓一愣。
她道:“谢探花不是才回云州城没多久么?”
月茜好像又来了精神,道:“是呀,所以府内婢子几乎都没有见过他呢,除了他们院子里的几个。我明日便要和青棠她们几个去好好说一通。”
“说什么?”
叶采苓一向觉得月茜思维活跃得像林中奔跑的兔子。她本人也活泼,明明与叶采苓都是十四五的年纪,后者持重得不像她的同年人。
月茜:“之前我每次问大公子院子里的人大公子是什么样子的,她们都神神秘秘的不与我提。呀,谁承想谢探花生得这么好看。”
叶采苓:“能被御前钦点成探花郎的人,怎么会有丑的道理。”
她想起自己当初与那几个大丫鬟的一面之缘,觉得杏云之流的本性大抵不会那么低调。又摇摇头道:“至于长相,想必是大公子不喜,刻意让她们不要多言罢了。”
谢泓确实如传闻中一般,虽然已经点探花、入翰林,却在谢府都十分低调。前些日子传言他到了返京城之日,却仍在云州逗留。所以老夫人也极高兴,留着自己的嫡长孙多住些时日,说是要住到浴佛节之后。
想到这一关节,叶采苓又问:
“对了,明日还有哪个院子需得抄写佛经么?”
月茜一拍腿;“啊,险些忘记了——大公子院子里还使钱让我们抄经书来着,明日须得送去。染墨你这里有写好的么?”
“有的,只是要再催一催各院,有急用便须得提前说,莫要再耽搁了。”
再过旬余便是浴佛节。
谢府老夫人一向虔敬,每到这个时候都须得发动府内上下一同礼佛,首当其冲的便是手抄佛经。
各院为表孝心,都暗自比着佛经数量,这风气也逐渐严苛到从数量上升到了质量。有些丫鬟字迹不甚雅观,便也只能休息之时日日练字。
不知怎的,有人寻到月茜,只道她们司书库的宫女日日与书打交道,想必字迹能过得了关。愿意使些银子在这里写佛经。
月茜只得摇头拒绝,道自己的字也只是勉强过关罢了。
却不料当故事说的时候,被叶采苓发现了商机。
“我可以写,你替我出去联络,我们再分成如何?”
两人一拍即合。
*
次日是两人休沐日,月茜怀里抱着几卷佛经,此刻她没能抱稳当,险些倾倒在地。
月茜:“快掉了快掉了,染墨帮我。”
叶采苓扶了一把,给她递上个空包袱,却被月茜嫌弃麻烦。
“无事,左右能给了她们便罢了。”
月茜轻快地说着,正欲出门,迎面撞上明嬷嬷。
“你们两个谁能使得针线?嬷嬷须得缝个新的药囊,眼睛是实在看不清了。”明嬷嬷到了厢房门口,下意识锤了两下腰背,开口与她们两个讲。
明嬷嬷之前常常弯腰,如今年岁大了开始犯腰痛,便常把艾草缝入药囊内,熏得热气升腾起来之后敷在腰间止痛。
但偏偏她眼睛也不甚灵。这活计便往往由书库休沐的年轻丫鬟们代劳。
叶采苓与月茜之间,月茜是更精于女红的那一个,此刻月茜便问:“染墨,今日已经与青棠那边定了时间,若是我替明嬷嬷做事的话,你去送送看?”
“并非我不送,只是我与大房那边有些过节。”
叶采苓犹疑道。
月茜:“青棠姐姐还是好说话的,你去试试么。”
叶采苓想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她道:“若是青棠的话,大抵还是可以的。”
只是走到约定之处时,却没见到青棠人。
她抱着抄好的经书左右顾盼。
“你?”
耳边传来草叶扰动的簌簌声,院外走出来的人竟是杏云。叶采苓心下一凉。
杏云见到叶采苓,先是愣住,片刻后眼波流转,一转眼又显得自得起来。
杏云:“你不是要出府么?怎么还巴巴地在府里赖着?”
杏云抬手捋一捋额发,刻意转动手腕上的绞丝镯子。她此刻的衫子并首饰,显然比叶采苓初见她时候考究了许多,颈间带了嵌八宝的银丝璎珞,衫子上也有了细致的滚边。
想必是已经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大丫鬟。
反观叶采苓,休沐日她穿得也随意,少女一张清丽脸孔未施粉黛,白净得似新剥荔枝,与此刻妆扮齐整的杏云比是有些露怯。
那又如何,气势不能输。
叶采苓把手里佛经向后一拢,站直了温声道:“我想大抵与你无关吧。青棠姐姐若是不在,我便回去了。”
杏云冷道:“呦,愿不得青棠近日偷懒的时候多了,原来她的佛经有人代劳啊。”
叶采苓却望着她,一双眼瞳静而凉,她道:“只是,你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不是么?你手里攥着的是荷包吧?”
言下之意很明显,显然是也要买佛经的,怎么不希得买了呢。
叶采苓:“你要代劳么?”
杏云把荷包往怀里揣,面上却不甘示弱:“谁要与你买。”
她眼珠一转,道:“我劝你不如识趣些,这些经书抄了也就罢了,给我便是。”
叶采苓蹙眉看她,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转身准备走,杏云却在她背后笑道:“我听许嬷嬷说了,大公子心善,你本就是要出府的。”
“现下留在府里决计不合规矩,你猜猜,若是我去告诉大公子,你这份差事还能不能留?”
难缠。
叶采苓止住脚步回头望。心道大公子早不记得她这号人物,纵是杏云提醒了又能怎样。
她心里淡然,讲话便也无所谓:“随便你。倒是你的字还需练练,一味想着抄捷径……当心反噬自身。”
杏云脸色微变,作势要走,冷笑道:“好啊,这般硬气,那我便告诉大公子去。”
“要告诉我何事?”
一道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是很好听的音色,语调不紧不慢,若青瓷碰冰,温润有声。
——但这也意味着此刻有人执伞立在她们身后。
又是他?两天内见了两面,此刻这声音于叶采苓而言已经足够耳熟,她不用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杏云确实吓了一跳,回头望,见是自家朝夕相处的主子,立即转身深深施一礼。
刚刚与叶采苓争辩的气尚未消下去,她存了炫耀的意图,抢先对谢泓道。
“大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位染墨姑娘先前巴巴地要进府,后来谢管家要赶她走,她却不走。奴婢今日碰到她便是要和她说道说道此事。”
“说道?你要如何说道?”
谢泓眼睛望着杏云。
叶采苓无奈偏头。杏云当她自己是什么人,身为丫鬟却敢用这种语气说话么。
杏云则有种受到鼓励之感,道:“此人当初进府时便来路不明,也不知道大公子是否有印象。”
这便是明晃晃地试探了,大公子记不得,但叶采苓自是记得当初入府的情景。
闻笛并杏云两个是狠狠地嚼过她的舌根的。
见谢泓不语,杏云更得意了些,对着叶采苓道。
“喏,你听我们大公子意思。”
叶采苓静悄悄地不语。她此刻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要离开谢府了。无妨,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工罢了,天底下自有容身之处。
却忽的听对面的男子自喉咙逸出一声轻笑。
“我不记得她?”
“我么,我自然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