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昭眼风都懒得赏来人一个,只慢悠悠道:
“宋延清,有空在这里瞎吠,看样子断指长好了。”
话一出口,那叫宋延清的面上当即闪过一抹惊惧,随即又被憎恨取代。
他不自觉将手藏在身后,故意装作恶狠狠的样子,道:
“希望你挨完这二十大板,还能嘴硬!”
说罢,他侧头对李从周恼道:
“表舅,还不行刑,是等着让人参你徇私舞弊么?章首辅和一众百姓可都在这看着呢!”
说罢,似还有意无意地用凶狠地眼神扫了宋玉一眼。
宋玉早在宋延清出现的时候,便知晓此事不好敷衍过去了。
那宋延清是皇帝的亲外甥,可不知为何他母亲佳明长公主却不怎么受皇帝待见,连带着他也遭皇帝厌恶。
而他又是个混不吝的,在国子监时就和谢燕昭不对付,却因为总是被谢燕昭强压一头而心怀怨毒。
这京兆尹李从周是佳明长公主姨母的庶子,因着宋延清母亲的身份才谋得了这个职位,是以他虽然是长辈,但宋延清说什么,他几乎都不敢忤逆。
飞快权衡了一番利弊,李从周咬牙做出决定,对那些衙役一挥手:
“给我狠狠打!”
刑杖砸在血肉之上,发出闷闷的巨响。
宋玉瞳孔骤缩,在鹤秋手底下死命挣扎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如被人攥住了一般剧烈抽搐,疼痛从胸口蔓延至脑后,就连喘气都变得困难无比。
那一贯站得倨傲的人趴在那里,心甘情愿任人宰割。
他不该在那里。
不该在行刑凳上被打到血肉模糊,不该在府衙前被半个京城的人窥见狼狈,更不该为了她再付出一丝一毫。
宋玉疯狂摇头,嘴唇无声张合,喉咙紧到发疼,可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手臂还粗的刑杖一下下砸下去,鲜血很快渗透了谢燕昭玄色的衣裳,又顺着他的衣摆滴落在地面上。
血肉翻出了衣衫,红白一片露在外面,张牙舞爪地展示着施暴者的凶狠。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闷闷地棍棒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那外翻的皮肉上,有不忍、有好奇、有幸灾乐祸、有痛快。
谢燕昭攥住凳子的骨节森白,手背和额头青筋暴起,冷汗顺着他惨白的唇颤抖着落下,可他硬是没发出一个音节。
又一棍落下,谢燕昭猛地抬起了头。
宋玉直直撞进他幽深的瞳孔中,那眼眸底下蕴含着诸多宋玉不敢细看的情绪。
刑杖忽然像是砸在她心上一般,她鼻尖酸到发疼,眼眶中的泪再也兜不住,涌了出来。
一股复杂的情愫像狂潮一般涌上她的心头,逼得她如同被生生撕裂一样,几近崩溃。
谢燕昭瞧着她的模样,安抚般无声勾了勾唇,接着好似用光了所有力气似的,又重新低下了头。
漫长的刑罚分不清是落在了谢燕昭身上,还是落在宋玉身上,等到二十杖打完的时候,宋玉整个人犹如被人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湿透。
若非鹤秋和陈吉顺扶着她,她早都已经跪坐在地上了。
反观谢燕昭虽然背上没一处好肉,面色也白得可怕,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像是燃烧着熊熊火焰,灼热得令人害怕。
他的余光瞥见宋玉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随即紧紧皱了皱眉,本已准备撑着起来的胳膊倏然一软,又重重跌了回去,顺便吐了一大口血。
宋玉绝望地闭了闭眼,眼泪无声砸向地面。
她身如浮萍,他玉马金堂。
她本不想再与他有瓜葛的。
一年前他为她断骨,她决然挥戈,斩断不该有的绮念,却又在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
如今他大婚在即,她好不容易决心要与他两清,却又欠下他诸多。
面对此刻的谢燕昭,宋玉再无法同一年前一般冷眼旁观。
她想上前去,可鹤秋看似扶着她,实则紧紧拽着她让她挪不动半分步子。
那边谢燕昭已经起身披上披风,遮住背后难看的伤口。
他推开陈吉顺,微仰着头倨傲地看向宋延清,冷笑:
“你可以走了,我们的账——随后再清算。给你个建议,连夜跑路,或是躲回娘胎里,否则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宋延清显然被谢燕昭的模样吓到了,毕竟他被他折了一根手指都疼得晕了过去,而他挨了重重的二十大板,还能完好无所地站起来,说话的语调甚至都没有改变分毫。
他被谢燕昭眼中的森冷骇得退了一步,而后勉强扯了扯唇角,寻了个理由就脚底抹油钻回了人群。
那李从周一看宋延清就这么撂挑子跑了,当即傻眼了,脸色变得比谢燕昭的还难看,毕竟以宋延清的家世都能被谢燕昭吓得屁股尿流,更何况是依附宋延清的自己。
他的脊背霎时蹿上一股冷意,脖颈处也觉得凉凉的,他觉得那就是铡刀落下时的触感。
冷风一吹,他一个激灵,亡羊补牢般赶忙将谢燕昭请进内室命人请大夫。
“不用。”
谢燕昭淡淡道:
“李大人莫非忘了,我挨这二十下是为了什么?”
李从周身躯一紧,回过神来,苦丧着一张脸劝道:
“小侯爷还是先将伤口包扎了再说吧……这人命关天的事,一时半会儿也审不出个结果……”
谢燕昭冷道:“那便动作放快,一日审不出,小爷我就在你这堂上坐一日。”
李从周都快哭出来了,却再不敢忤逆他的话,忙恭恭敬敬地将所有涉案人员都请到了堂上,又命人备了最软的椅子,在上面铺了厚厚的垫子,请谢燕昭上座。
宋玉终于被鹤秋解了哑穴放开了。
她踉跄跑到谢燕昭身旁,瞧着他的身子,伸了几次手又都犹豫着缩了回去,就好似那人现在是一个脆弱的琉璃玉器,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
倒是谢燕昭余光瞥见她,方才还挺直的脊背好似忽然弱不禁风一般,不动声色向她软了过去。
宋玉扶住他,瞧着他煞白的脸色,忍不住小声劝道:
“你先回去可好,这里我自己就可以……”
“你现在该好好想想,如何替自己申辩。”
他的声音带着些哑意,可是语气却冰冷而疏离。
宋玉一怔,压下心中复杂难辨的情绪,只轻轻道了声:
“知道了,世子爷好生歇着。”
谢燕昭冷着脸闭目养神,未再回应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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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前头谢燕昭这一出,李从周对宋玉的审讯态度可以说是格外温和,温和到就连章敬中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咳嗽着提示了好几次。
李从周摸了摸脑门,坐直身体,语气略微严肃了一些:
“你的这个药方与魏氏提供的药方有些出入,你如何就能证明你这个药方是当时开的呢?”
果然如谢燕昭所料,这个药方章家已经准备了不一样的,她在药方上根本无法为自己辩驳。
宋玉抿了抿唇,摇头道:
“我无法证明,但如果——”
她顿了顿,从她跪着的角度可以看到右前方谢燕昭的袍角,一滴鲜血正从他的袍角滴在地上。
李从周:“如果什么?”
宋玉回神,指甲陷进掌心:
“如果能让我验尸,我必然能查……”
“你大胆!”
宋玉的话还未说完,章珣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宋玉,目眦尽裂,一双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
若非腿断了,宋玉毫不怀疑他会冲过来一刀砍了自己。
“章大人。”谢燕昭悠悠睁眼,气定神闲又暗含威胁地开口,“府尹大人还没死呢,你着什么急?”
李从周:……
谢燕昭是此刻所有在场之人中,看起来最孱弱的,然而他的话在李从周听来却仿佛金科玉律一般,是最有分量的。
既是他开了口,李从周急忙给衙役使眼色,将章珣扶回座位上,又拍章敬中马屁:
“章首辅乃国之重臣,必然最是公正明理,宋姑娘所说……验尸一事,不失为一个揭露真相的方法,不知章首辅意下——”
魏氏一听要验尸,急了,也不顾现下是什么场合,直接开口:
“不可!”
话音刚落,见众人都看向她,她才猛地回神,讪讪解释:
“我的意思是,雪宁都已经身死了,身为章家的儿媳,怎可再让她开膛破肚,再者,家丑不可外扬,公爹您……三思啊。”
她刻意将“开膛破肚”几个字咬的极重,果不其然就见章珣变了脸色。
她刚暗自得意自己的机智,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润舒朗的声音:
“不必如此麻烦,孤已经派人验过了。”
那犹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刚刚落下,一道明黄色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屋中众人见到来人,皆是一惊。
宋玉下意识朝谢燕昭看去,却见他眉头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