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的神总习惯用真身示人,商羽徽习以为常,却苦了一同在此的方杜和相盈。
无形的压迫自四面八方涌来,让人非但不敢直视,双腿也趋于本能想要跪拜。
方杜勉强好些,尚能维持表面的镇静,相盈为了抵抗这威压,连连退后,还是没忍住,侧过脸咽了咽血沫。
浊悬有所感知,却并未放在心上。
她凝神屏息,在开口时,状似感慨:“青女消逝了,你因此而醒来?”
即便沉睡多年,依旧对天地之间的变化如此敏锐,商羽徽飞身上前:“没错,姐姐吞下了天灵珠。”
话语间,她直视着浊悬的瞳孔。
那双瞳孔的其中一只溃烂成漆黑一片,另一只如河流旋涡般浑浊,黄泥自她面庞上掉落,宛若泪珠,让这张可怖的脸有些悲悯之色。
“天灵珠,还不至摧毁她。”浊悬将头颅靠近商羽徽,了然,“是为了封印你,她留了一半功法在你神识之上。”
商羽徽摇首:“一半功体,也足够她吸收天灵珠。”
青女实力如何,商羽徽最清楚不过,即便她只使出从青女那吸收来的功法,六界也不可能有人是她的对手。
浊悬沉吟:“凡神,为何争夺天灵珠?”
其中缘由,商羽徽从没问过,她化出一条蛇尾将方杜卷至浊悬的头颅旁,示意方杜开口。
“魔尊空桑想用天灵珠,打开归墟隧洞,召十万魔兵……”方杜低眉顺目,将仙魔大战的缘由讲述清楚,“神女不愿两界僵持,本想亲自保管天灵珠,可她与空桑彼此有情,仙界中有人不信她,神女不得已,吞下天灵珠永绝后患。”
来龙去脉并不复杂,亘古之久,相同的故事也发生过太多次。
浊悬听罢,只是惊讶:“青女对魔族有情?如今她的神体散落至何处?”
商羽徽叹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天灵珠是不好找,可姐姐的神识消散,我竟也全无头目,以往她受重伤,我能察觉她是变为一滴朝露、或是一株野兰。且她功体受损之深,我亦想不出是何人能伤她至此。”
浊悬端详着商羽徽,倏然问道:“红女,你被封印了多少年?”
商羽徽道:“自我被砍去三条头颅,化作山脉,已有将近万年。”
“万年前,我就已成了如此模样。”浊悬疲倦,在一声叹息中,重新融入河水与边岸中,她的话语愈发模糊,“或许,从未有人伤害青女,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什么?商羽徽看了眼身旁的方杜与相盈,若有所思。
方杜与相盈亦陷入沉默。
早已知晓商羽徽的来历,无论她使出什么样的法力,方杜只有艳羡,倒也都在意料之中。可今日前来,见到传闻中的古神,方杜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开口:“黄河之神竟是真的……我听闻过此地的神明一夜之间消逝,再也没有理会凡人的哀求,还道是有人杜撰出此神。”
三人还未离开,商羽徽也不怕被听见,负手直言:“她不爱世人。”
方杜不敢再问,只当自己是开了眼界,询问商羽徽是否要找空桑前来,被拒之后,自行离去。
商羽徽带着相盈离开,相盈发觉二人并非在前往栖云城,只他实在无力,难以开口询问。
他太弱了,弱到缓了好一阵还是唇色苍白,商羽徽看不下去,想给他渡些法力又怕他承受不住直接没命,只好握着他的手渡气。
这招约是见了些效果,相盈的脸色稍好一些,开口竟不是问去处。
“你找天灵珠做什么?”他对眼前人的神力认知很清晰,“你不需要那珠子召来魔兵借力,也不想称魔。”
商羽徽避而不答:“神魔仙妖,于你们而言是不得已的身份,在我看来只是一种选择。我如今不想做魔,兴许过几日又改主意了。”
她想一出是一出,相盈不怀疑有这样的可能,却仍旧感到哪里不对劲。
身边景色更换,分明是往仙域去,相盈眨了眨眼,问:“你打算去做什么。”
商羽徽轻飘飘回了一句:“杀一些人。”
在偏远之地飘零的男鬼,对于真正的杀戮没有任何概念,直到商羽徽重返仙域,将此地杀得满地猩红,相盈这才有了实感。
动手前,商羽徽丢下臂间长帛,这条锦带竟是一条神蛇,得了商羽徽的命令,护在相盈身旁。
仙域之内燃起不灭地火,一旦被点星火苗吞噬,很快就会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挣扎死去。
各派弟子在掌门催促下撤离,仅有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留在原处,等待商羽徽的到来。
上重天的云阶已被损毁,渡善元君想来救场也得掂量一番是否能承受住商羽徽的问责。
天际被火光映染成艳丽的赤色,商羽徽悬于空中,广袖翻动间,已隔着老远摘掉了一个白发老头的脑袋。
仙者有功法护体,更何况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但这老头死得就像一张被人撕碎的纸,其余的四肢也散落开。
见此惨状,众仙心知避无可避,前方一人咬牙上前:“不知红女前来,究竟因为何事大动干戈?”
商羽徽听到这个称呼很意外,实则她并未动怒,只是心头阴郁,想要泄愤。
她也不是毫无缘由,冲着下方几人问:“天灵珠由神女看守不好么?你们不信她。”
谈及此事,众长老面上浮出几分懊悔之意,试图向商羽徽一一解释:“多年来,神女守护苍生,教习仙术,我们自然不会起疑,也不敢起疑。可她与魔尊空桑有所牵连后,已一而再、再而三为那魔头暗中通融……纵使我们仙门弟子赌得起,黎明苍生却赌不起。”
“通融?说说看。”商羽徽来了些兴致,寻了个高处坐下,示意他们娓娓道来。
那人立刻从头说起:“魔尊空桑生于六界恶念,一旦时机成熟,必将为祸一方,本就该扼杀!神女却说,世间善恶循环,若无恶念,何来的善心?若是因此杀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未免不公。”
听起来是很像青女的做派,商羽徽此行径并不表态,只黯然道:“曾有一个这样的恶灵要诞生,姐姐也这样劝我。”
魔尊空桑原来不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几个长老洗耳恭听,就听得商羽徽继续道:“但我没听姐姐的,直接掐死了那魔头。你们应当可惜我不在。”
不知如何作答,众人彼此对望,老者继续道。
“空桑被神女救下来后,由神女抚养长大,”老者恐是难以启齿,又气愤咬牙,“神女将他爱护有加,当做自己的孩子,那空桑却……对神女……”
话说到此,商羽徽听明白其中的故事,忽然笑了起来。
而后示意相盈凑过来些,她一手搭在少年肩头,半掩着面庞,低声发笑。
漆黑的眼珠里,果真像在酝酿危险的情绪。
商羽徽笑得说不出话,相盈趁这间隙,说出自己的疑惑:“我只听闻魔尊空桑由魔族抚养长大。”
几位长老见相盈是个念灵,修为浅薄,也猜到他的身份,看在商羽徽的面子上,不得不将此事说清楚。
“此事甚大,不得不掩饰。神女向来慈悲,暗中点化过几个魔族,让其对外称空桑在他们手中,直到空桑那畜生有了不轨之心,不得不将其驱除。”
说到激愤处,老者顾不上实力悬殊,走上前,仰着脸愤慨道:“神女劝我们不要动手,由她亲手处置。第一回,她前去捉拿空桑,却让空桑逃入了魔域,我等见情形不对,一同前往,共结大阵,神女设下埋伏,引空桑出来,却是提前告知他,让他再次逃离……”
“她说空桑不会害人,可空桑修行速度之快,不过半年就成了血债累累的魔头。”
没想到一时兴起的杀意,让她听见了这样的趣事,商羽徽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深表同情:“这样说来,不怪你们难以信任她。”
相盈侧过脸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的笑意不似惺惺作态,更为疑惑。
她究竟是恨那位神女,还是不恨?
若她替天下百姓着想,如今又怎么会随心所欲地杀人?
相盈意识到,千万种谜团,成就了眼前的商羽徽。
得了商羽徽的谅解,几人暗中松了口气:“我们也不愿见到如今的场面。只是,任何事都可以由神女做决断,唯有此事不行,倘若她一时糊涂,就是六界的覆灭。”
“如此说来,竟是我错怪你们。”她承认,“倒是我不好了。”
没料到能听得这种话,众人尚未分得清是喜是忧,却见眼前这位瘟神没了下文,她虽承认,却不担后果。
仙族本就在大战中损失惨重,今日又被这魔头折腾,一时之间众长老满心悲凉。
商羽徽见他们仍有期待,告知:“此地不必留了,我另有他用。”
言外之意,是饶他们一命,叫他们快些滚了……
长者追了两步,又问:“神女曾嘱咐,若她神陨,不必苦寻,她不愿归来。此事当真?”
这样的事,商羽徽沉睡已久,难以答复,带着相盈转身离去。
相盈对外界事物向来不上心,被迫听了这些故事,神色格外古怪。
“原来魔尊对你姐姐是这样的感情,”相盈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哑然,“情同母子,怎么能……”
商羽徽走在他前头,指尖还燃着一簇火苗,她将其吹灭,而后说道:“姐姐定然不会多想,她创造过许多生命,我亦如此。”
“许多年前,我曾有过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