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餐之后,那位被称作师长的老者请他们去到茶室一坐,召集大家,希望能听到众壑殊的大弟子亲自为他们**。
这是多年来一直可遇不可求的事。
修华坐在一旁,看见数十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盘腿而坐,他们常年与黑夜和杀戮打交道,腰间尚且别着武器,却一个个态度虔诚地注视着清薰。
这画面实在令人觉得有些诡异,却又表明着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以前修华从未来过皇陵,祭拜先祖也都只是在京中的“奉昭坛”,所以未能认出这座山便是皇陵的据点“息风山”,与“众壑殊”紧紧相连。
但这并不是宫廷刻意为之,因为在佛门隐居之前,“众壑殊”出现之前,平京的皇陵就已经入驻于“息风山”了。
这些历代宗皇身边的暗守卫,只要性命尚存,便要在息风山一直守护皇陵,久而久之便形成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曾经血雨腥风在刀尖上嗜血而生的他们如今也像个普普通通的村名过着自给自足的朴素生活。现在看来大多数人过得虽勉强,但也算适应了这般生活,只是一举一动仍然透露出昔日的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掩盖不住骨子里那非同常人的决狠和坚毅。
不过……虽说村子里有一百三十号人,但现在看来总共也才三十多人。
中途休息时,修华不由得顺口问了句。
“陵墓即将开启,迎接习香宗的尊体入墓,其余都去到陵墓那边打扫安顿了。”老者解释。
也就是此时,他的目光终于从佛法落到了修华身上,有些诧异且疑惑地看着他,问:“这二位看着不像是佛门中人……。”
连同星明也被问询其身份。
修华尚且因老者的上一句话而心神不定,并未一时间回答。
他一没说话,清薰和星明具是缄默不言。
正当老者再要问出口时,忽然听得一道略有些不确定的声音:“修华少殿?”
这道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修华也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男子迈着大步快进来,如刀刻般冷硬的面容显露出探询的意味。
“宪匀叔。”修华下意识喊了声。他其实一直不惊讶会在这里遇到这位老相识,甚至方才还想开口询问。
宪匀是启丰宗时期暗守卫的领袖,自启丰宗驾崩后,便护送启丰宗的遗体入葬于皇陵。因为上一任暗守卫领袖需得参与下一任宗皇的暗守卫的指导培养,所以他后面回过京中,呆了整整五年。
那正好是修华五岁至十岁的时候,而训练暗守卫的地点正是在近天都的东北面,所以免不得见过。不过彼此间也只见过五六次,修华没想到他还能一眼认出自己。毕竟他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快速长高,恐怕容貌都不复从前。
这大概不得不感叹一下身为暗守卫的惊人洞察力。
也许是生活在这里的日子过于顺意和自然,宪匀的容貌几乎没怎么发生改变,甚至给人以更为年轻的视觉。
但他到底也五十多岁了。
宪匀几步上前,双手抱拳行鞠礼,与此同时,后面的暗守卫纷纷跪向修华,行磕头礼拜。
本来暗守卫只会向自己唯一的宗皇俯首称臣,但当宗皇驾崩并入土为安,身为暗守卫见到宗皇的后裔也会同等视之。
修华起身扶住宪匀,看着他顿时感到心中一阵堵塞。
当初还是习香宗给他引见的宪匀,那时小不懂事,只觉得一见到他觉得舒服,所以一直叫他“宪匀叔”。像他们暗守卫是没有官职的,一般都直称其名,也大概是修华嘴甜,留给宪匀的印象最为深刻,甚至常年如冰山般冷酷的他还曾私底下为修华的武艺指点过一二。
宪匀拍了拍修华的肩膀,侧头看向那位老者,说:“根兰前辈,这位就是平京的修华少殿。”又对修华解释:“根兰前辈是明煜宗时期暗守卫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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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散了其余暗守卫,席地而坐互相聊了许多。
宪匀本是在陵墓那边得到消息,然后急匆匆赶来会见众壑殊的大弟子,没想到却先看到了修华。
而担心被问及为何会到此地,修华便先道:“我这次来,希望能得到宪匀叔的帮助。平京下面暗潮汹涌,我恐怕力量单薄,行事诸多受限,却无近身可靠之人相助。”
宪匀神色凝重,道:“确实未曾想一代君师单然,竟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只是那星明少令。”提及此,宪匀神色变了变,庄严地问:“不知星明少令现在如何处置或者身处何方?”
这句话一出,星明当即要反驳出声,却被身边的清薰给及时拦住。
而一问起星明,修华担心他们会因为单然君师而迁怒于他,像郊谕所认为的那般‘父债子尝’,便一时不敢直言相告。
“星明在伊贾村受了重伤,才刚刚清醒过来。”简单解释了后,修华又问“背信弃义?此话怎样?”
宪匀看了看修华,沉吟片刻才道:“当初启丰宗问单然君师,支持谁继承宗位。并扬言他支持谁便将宗位传于谁,但他必须赌咒发誓要不余遗力地守护认定的宗皇,此生不离不弃……单然君师当时字字珠玑:天可覆,海可枯,此心永不变。因此,净云少殿成了习香宗。”
净云……少殿?修华愕然。他想到单然君师死的那个夜晚说的那句话:
“人世无穷,明月无着;月夜开始的地方,月散人在离……月明星稀,今夜的月亮很美,你觉得呢,净云?”
所以这句话是对自己的父宗所说?
可修华因此更加迷惑了。
“单然君师和我的父宗之间……究竟如何?”修华不禁要问。
宪匀叹口气,说:“当初启丰宗是为了自己的后裔获得阴阳法全部的力量支持,以此守护平京的未来,但宗皇也许没有想到,再好的誓言都比不过人心易变……只是不知单然君师此番究竟意欲何为,实在令人费解。”
根兰前辈闻言却道:“缘由或许已经不重要。现在单然君师背叛宗室,杀害宗皇之事已成为平京人人皆知的事实。习香宗驾崩,单然君师已死……少殿,平京的未来已经落在你的肩头了!”
修华想:也许宫廷瞒得紧,还未将他摔落悬崖的事公布于众,只是放出习香宗和单然君师的消息来转移视线,争取更多的时间讨论下一步的对策。
真是难为他们了。
“此话不错。宫廷不能无主,否则平京将四分五裂,再次回到野蛮的暴乱时代。”
“事到如今,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少殿可愿听?”根兰前辈道。
“请前辈指教。”修华恭敬回应。
“如今代表阴阳法的最高位单然君师已经叛乱,死于牢中,宫廷方面不得不收回曾经对阴阳机构的许多特别权力,近天都和阴阳司尤为重点。此时的阴阳法更不能作为国法继续在平京传扬。但国不可一日无法,而因为佛法脱离了野蛮之都的平京,如今在遭遇如此大变故之下,众村落至今却仍旧保持一定程度的稳定,这不可否认是我们的先辈们受到佛法的教化,极大改善了民众血液里流淌的劣根性。使人懂得克制欲念,所谓‘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使人辨明善恶,所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所以将佛法进一步弘扬,重新请入宫廷,似乎已经是大势所趋。”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曾经身为冷酷的杀手所能说出的话,而确实也十分符合现状。
“根兰前辈说得正是我的想法。将佛法重新提为国法迫在眉睫。”
修华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星明,见他低垂着头,沉默得超乎寻常。
清薰似乎也感觉到了,神色虽未变,那目光流露的满是忧虑。
修华不得不将思绪快速调回到现在商榷的事件中,道:“二位言之有理,这确实是挽救局面的好办法。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也需得与众壑殊那边再做打算。”
“嗯,的确如此。”根兰前辈应声道,“不过,现下清薰师的出现,却让事情变得更加简单。”
忽然被提名,清薰只微微颔首,神色自若,仍保持一贯的温文,等待指教。
“听闻之前众壑殊委派其大弟子下山,代表佛门去往京中学习交流,而如今,由众壑殊的大弟子清薰师来担任京中佛教的引领者和佛法的弘扬者,无论身份或是时机都实在再适合不过。”
宪匀也点了点头。
修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清薰。
清薰微微垂眸,缓缓道:“我学识浅薄,佛法不精,恐难当大任。还是与众壑殊的尊长商议,另觅人选为好。”
根兰前辈却道:“清薰师从众壑殊下山一直往京中而去的路上,途径数个村落,停留时讲经说法,早已名声鹊起,打动无数听众,备受推崇。”
宪匀亦道:“清薰师不要如此谦逊,还请在危难之际助平京逃离水深火热之中。”
此时一直在原地隐忍不发的星明忽然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这一举动倒是让根兰前辈和宪匀有些不解。
宪匀问:“这个孩子是……?”
“是宫廷官员的子嗣。他受了重伤,身体不济,还需借用一些你们的金创药。”修华解释道。
清薰接着便道:“我们这一路风尘仆仆,也脏得厉害,如果可以,能否稍微沐浴更衣?”
此时,清薰仍穿着修华脱给他的外衣。他们除了脸白净一些,身上真是脏得不好意思见人。
“自然是可以的,是我们忽略了,一见到清薰师,着实有些忘乎所以。”根兰前辈对宪匀道:“麻烦你安顿一下。”
宪匀点点头,起身便引他们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