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馄饨回到元宁阁,梳洗一番之后,修华没有去早朝,而是睡下了。
他睡了很长一觉,整整一天一夜,身体依旧沉重疲惫,头晕乏力。他没有去早朝,卧病在床,由清薰寸步不离地守着。
御医来看过,说他感染风寒,开了几副方子,让他服用,最重要的是卧床静养。
还未到冬天,竟然也会感染风寒?
从未因病痛而如此难受的他一时间有些不明白。
躺在床上,恶寒发热,全身极度不适。他辗转反侧没办法入睡,意识浮浮沉沉,总是在想一些十分消沉极端的事。心情也跌落谷底,又好像总是听到豫捷在喊他,语言模糊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
有时候咳嗽得厉害,却又不想睁开眼,只得难受地蜷缩身子。当一个温凉的身子靠近,将自己环抱住的时候,所有的不适才稍稍缓解。
鼻尖萦绕着安息凝神的檀香,顺着呼吸进入体内,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平静。
“清薰……”在迷迷糊糊之中,修华轻喃道。
“嗯?”耳边响起一阵很轻的声音,似是疑问,又似是安抚。随着这声音落下,环住自己的双臂稍稍用力,躯体因此靠得更加贴合。
但再也没有下文。
也许修华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识之间喊了他的名字,醒来后更不会记得。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掉落到了一道巨壑之中,深不知千万里,落下去却只感到黑暗来袭,什么都没有,黑无边际。
眼睛在黑暗中适应良久,才终于勉强有一点点的视野。所有的事物仍旧很黑,包括空气……只是黑的程度不一而已。
没有光明依旧看得见。
修华想到清薰曾给自己讲过《楞严经》里面那“能见的自性”——即真心本来面目的性能。不需要凭借任何东西,本身就存在;即万法唯心所现。
比如能看见事物的眼睛,当眼睛完整且有光明的时候,人可以看见万事万物。当光明没有的时候,依旧可以看见——因为能看见黑暗。
如果说我们是因为眼睛才能看见光明和黑暗,但眼睛坏了的时候,我们却依旧能够看见——盲人的世界一片漆黑,看见黑暗也是一种“见”。
所以自性是不需要凭借任何东西都存在的,且能发挥作用的。
修华想:现在这个是否就是我的……真心归处?
他感到这里十分熟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喧闹着说:我知道这里。
但他却记不得了。
他抬脚往前走,听得脚下传来滴答的水声。停下来低下头看了看:波光粼粼,像是冷兵器利刃发出的寒光,锋利冷硬。
这一道道黑暗中的幽光,却只是停留在表面,丝毫没有要照耀空气中的黑暗之意。
换句话说:若非低头仔细端详脚下的水面,丝毫不会感觉到有光。
站在水面的修华感到一丝疑惑。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脚下的滴答之声一直在这沉寂的空间中回响,传入耳中。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修华觉得过了好几个一辈子……已经不想再走下去。
当修华驻足之际,一道声音传来——
“欢迎回归。”
这声音仿佛是岫玉在自然中吸纳灵气、渐渐形成黑色岫玉的过程那般缓慢悠长,潜移默化中吞吐幽灵之气。十分中性、也无法分辨其年龄的声音。
“你是?”修华下意识开口询问。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完全无法找寻其方向。
“见过?”修华仔细思索了一番,却没有丝毫头绪。
“这个地方是否很熟悉?”那声音打断他的思绪,问。
“的确熟悉,好像来过。”
“你离开太久了,是该回来。”
“回来?”修华不解,“回这里?”
“不是这里,而是原本属于你的生活。”
“可否说清楚?”
“下一次见面,我会将真相全部告诉你。”
“下一次?……那是什么时候?”
“很快了。”
修华沉吟不语,正思量该再问些什么,那声音再次响起:“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
“不,我得回去。我不属于这里,我有家人,有爱人……这里什么也没有……”修华急道。
他看了看周围漆黑一片,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慢慢侵占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都是妄念,你会后悔的。”
修华却毅然道:“后悔又怎样,这是我的生活,由我自己面对。”
但这一次,等了许久,那道声音也没再响起。
他置身于黑暗的长河之中,浮浮沉沉,却永远走不出去。
他在里面拼命地挣扎,妄想挣脱一切、回归真实的生活之中。
可却无济于事。
黑暗将他吞没,一切感官变得迟钝麻木,渐渐退化。
眼睛弱视得几乎难以睁开;
鼻子闻不到任何气味;
嘴巴甚至无法正常翕张,更没有能力品尝空气的味道;
耳朵接收不到任何有关声音的讯息;
身体的每个细胞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摩挲质感的薄膜,封闭严密,隔绝了外界;
意识昏沉浑浊,所有的一切碎成片段,胡乱拼接,却没有一个真实的认识。无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法理解一切事物、包括自己,无法思考将要做什么……
修华难受得无法呼吸,他现在还有唯一的一个感受和意识:他感到一颗心脏仿佛被谁紧紧握住,越来越用力,像是要将其狠狠捏碎一般。
疼痛使他不堪重负。他倒在地上,五指狠狠扣住心脏的位置,感觉到多少疼痛,他便有几分用力。
五指深入皮肤、血肉之中。鲜血从胸口流出,一点点滴入隐藏在黑暗的河流之中。
身体的皮肤白如砗磲,能清楚地看清楚包裹在皮肤底下的血管经脉。整个身体像是被注入强大的力量,沉重得犹如被浇灌了铅液。
很快青筋暴起,气逆而血不行,恶血而上攻于心。一种即将被四分五裂的撕裂感冲上来,在那一瞬间击溃他所有的神志,手一用力,深陷入血肉之下。触及到心脏的那一刻,随着一阵撕裂般的低吼声,五指紧扣,手腕和手臂一起发力,竟硬生生地将心剜出体内。
被血肉和血液包裹的心“咚”的一声掉落于水中,而在水面上经受这一系列折磨的人顿时没了声息。
整个世界此刻陷入一片真正的黑暗之中。
没了生命的悦动,但至少也没有痛苦的折磨。
是解脱了……
.
“华儿,华儿……你快醒醒……”
“宗妃,您冷静一点,少殿现在身体不适,御医说需要好好静养。”
“是啊,宗妃,少殿……”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囚禁宗室少殿!来人啊,给本妃将他们拿下。”
“冤枉啊,奴婢万万不敢,清薰师一直悉心……”
“闭嘴!将他们拿下,打入死牢。”
“宗妃,不好了……单然君师谋反,在清华殿重伤习香宗,现在郊谕带领暗守卫和宫廷驻军跟他交上手了……”
“你说什么……”
……
最开始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争执的声音,意识沉重,想要挣扎着听得更清楚一些,却也十分吃力。
但到后面听到“单然君师谋反,重伤习香宗”之后,修华骤然恢复清醒过来。
他倏然睁开双眼,凝视上空好一会儿后,才聚集精神,侧过头去看见屋中站了许多人;德馨宗妃,谢儿姑姑,一队御军,还有被抓的清薰和阿钦阿圆……
“少殿。”清薰先看见修华醒了,喊了一声,神色复杂甚至带着一丝的沉重。
但这一点修华是看不到的,因他刚刚才反应过来清薰身陷囹圄之中。
“华儿。”本来马上要离开的德馨宗妃闻言快步上前去照望修华,又忧又喜,伸手握了他的手,轻声问:“没事吧?”
修华想要起身,便由德馨宗妃将他扶起来,看了看清薰那边,说:“放开他。”声音沙哑低沉,略有些微弱。
现在的修华看上去精神不振,体弱无力。
“不能放,华儿,他竟然将你囚禁在元宁阁中,不许任何人探望,若非母后今日硬闯,都不知原来你一直在昏迷之中。这般包藏祸心,如何能留得!”德馨宗妃愤然道。
修华摇摇地注视清薰,从他沉静无言的态度中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意味。
他将目光扫向御军,威严道:“本殿说了,放开他。”
当接收到这一指令后,御军当即遵从。
德馨宗妃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母宗,我方才听到单然君师谋反,这是真的?”
话题转到这里,德馨宗妃立马道,“五天前你父宗就卧病在床,三天前已经不见任何人,除了单然君师。”说到这里她马上站起身来,道:“母宗现在要去看看情况,你好好休息。”
未待修华开口,德馨宗妃就匆匆带了谢儿和半数的御军离开,留下半数的御军守在原地。
待他们走后,修华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清薰见状上前拦住他,道:“别去。”
修华与他对视片刻,才听得他解释:“你现在身体不便。”
修华反手握住清薰的手,对阿圆说:“把衣服拿来。”
虽然有千百个不愿,但当阿圆拿来衣物后,清薰依旧给修华换上衣物,并在最后道:“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