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山探幽录 第36章 山精噬人篇（三十五）

“他还活着对不对？”

宋锦城语出惊人，这话一出当场让赵长明变了颜色。

“谁？你说谁？”

在宋锦城注视不到的角落，赵长明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当你在看到獓因兽的尸体时，不是就该猜到么？”

宋锦城薄唇轻启，笑得随意，然出口的却足够残忍。

“你将如生的尸体置于裟罗树旁，本是为了诱我上当，好让獓因兽在癫狂之下杀了我，却不曾料到半路忽然杀出一人。”

宋锦城觑了眼赵长明紧绷的面色，勾唇接着道：“那人身量不到五尺，本来我是认不出他的，直到我回去反复琢磨，才发现他手中的剑似有些不同，剑身六寸余，哦......”

宋锦城抬抬下巴朝赵长明的袖口点了点，“比之你的匕首要稍长些。”

赵长明下意识的缩了缩袖口，望向宋锦城的眼神仿佛要将之吞吃入腹。

宋锦城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若单瞧那剑也没甚特别，只是......”

宋锦城把玩着手中挑火的钎子，呵呵带了几分得意的笑，眸中锋芒却一闪即逝，“谁知就那般巧呢，正被我瞧见了他剑柄上刻的一枚图案，嗯，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图案？”

宋锦城戏谑的望着赵长明，见赵长明恶狠狠的目光，还故意挑了挑眉，“那是一簇盛开的火焰，焰火......”

“闭嘴，”赵长明再听不下去，朝宋锦城大声咆哮怒吼。

“噢？你猜到他是谁了对不对？”

宋锦城岂是会受威胁的人，更何况这本就是她的目的。

“你闭嘴，”赵长明在听到那剑身六寸余时便已情绪激动，此刻哪里还能听宋锦城接着说下去。

“他是......”

宋锦城故意挑衅。

“你找死，”赵长明早已失了从前的冷静，方寸大乱下提起袖子便要上前，却忘了身后的边肃。

就在赵长明身形晃动之际，边肃的刀已到了赵长明的背后。

“小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急呼，赵长明被这呼声瞬间唤醒，就在刀锋划过他后背的同时，他身形一错扭身到了门口。

这一移一动下，他竟与那突然在出现在门外的人影并排站在了一起。

“姐姐......”

万素瑶先前被赵长明击晕，但她早有防备，所以没一刻便醒了来。

这会眼瞧着便要杀了伤害父亲的人，却不妨被人破坏，恼恨之下匆忙跑出门来。

可是待看到与赵长明站在一起的万素影时，眼眶忽然变得通红，既恼又怒，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你.......”

宋锦城见状不由叹了口气从屋中走了出来，她就猜到想杀赵长明没那么容易。

“阿瑶，”万素影上前两步，想与万素瑶解释，但万素瑶却冷冷望着万素影，手持弓箭直指着她，“别动。”

“阿瑶，莫冲动，”宋锦城将万素瑶的手压了压，知眼下已错失了擒杀赵长明的最佳时机。

万素瑶不肯，恰在此时，屋中忽然传来了一个低哑的声音。

再然后，朱小天搀着万雄走了出来。

“爹爹，”万素瑶扭头见是自己父亲，急道：“你快去歇着，怎么下床了？”

“无事，爹爹不要紧，”万雄微微摇了摇头，他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气息虚弱，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朱小天的身上。

在门外站定，万雄看了眼万素瑶，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随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对面的万素影身上。

“咳，”万雄的声音沙哑难听，一说话便带累着颅顶的伤口，艰难的道：“素影，你太让爹爹失望了。”

这话一出，当场便让万素影泪湿了衣襟。

“爹爹，”万素影双膝跪地，“我错了。”

“你是错了，”万雄喘了口气闭了闭眼，“你明知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到此时你还维护他，当真是......”

万雄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宋锦城见状，忙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丹药要给万雄服下。

“不必了，”万雄却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的伤势如何他岂能不知晓？

纵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是无力回天，再用丹药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

“爹爹，”万素影见状，双眸泪如雨下，伸手抓住万雄的衣摆，求肯，“爹爹，求您了，您再用些药吧。”

“为求心安对不对？”

到了此时，万雄对万素影越发的失望，伸着颤巍巍的手扯回自己的衣摆，任万素影匍匐在地，“你走吧，离开虎头寨吧。”

“爹爹，”万素影从踏出房门来到这里呼出那句小心起，便知她与父亲与妹妹的关系再回不到从前了。

若问她后悔么？

在此之前，她没思索过这个答案。

可当父亲对她说让她离开虎头寨的那一刻起，她心里突然就丢失了一大块。

这里头装的是父亲和妹妹，却唯独没有那个站在她身后，冷漠的注视着他们的那个男人。

是啊，为了这个男人她值得吗？

她原本也是要杀他的，可为何还会在情急之下出声提醒他呢？

万素影猜不透自己的心思，她只知此刻心乱如麻，不知自己离了虎头寨还能去何处？

天地茫茫，哪里又会有她的栖身之所？

不知何时，方才还疾风骤雨此时已渐渐缓了下来，雨丝飘摇，落在人脸上微凉。

万籁俱寂，竹栖园里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万素影忽然起身，恭恭敬敬的朝万雄磕了三个头。

“是女儿不孝，女儿不期望爹爹原谅女儿，但求爹爹能保重身体。”

万雄闭上眼不肯看万素影。

万素瑶虽说也恼姐姐所为，但到底是亲姐妹，看到万雄要将万素影赶出虎头寨，心下恻然。

“爹爹，”她想为姐姐恳求一次。

“不要说了，”万雄似知道万素瑶想说什么，微微摇头，制止了万素瑶，“虎头寨再经不起风雨了。”

万雄这话虽没说明白，但大家都懂。

赵长明纵獓因兽害人，接连害死了朱大当家与潘氏父子，是人人欲诛之的罪魁祸首。

而万素影虽未害人，但因她与赵长明的特殊关系，又处处包庇赵长明，仅这一点今后便无法在虎头寨立足。

更何况还关系着万家在虎头寨的地位与威望，以致可能会牵连万素瑶。

万雄是个明白人，从前便是。

眼下唯有将万素影赶下山去，才能给虎头寨里所有的寨民一个交代。

万素影也是心窍玲珑之人，若是往常，岂能不明白自己父亲的用心，可是如今，她已是心绪大乱，根本无法细细思量父亲用意，只知自己没家可回了。

她默默起身，最后望了一眼父亲和妹妹，毅然决然的扭过头去，望着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赵长明，幽幽道：“那年在山间你曾救我于潘虎狼爪下，我感激你，今日我亦救了你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了。”

万素影的声音平静又带着浓浓的悲凉，似这夜色里的深雾化不开，“往后，我与你生死再不相见。”

“素影......”

赵长明抿紧了唇，字字似从牙缝里蹦出，“你恨我如斯？”

“我恨你？”万素影忽然昂起头，似只骄傲的孔雀，“我不恨你，我只愿从未认识过你。”

“素影......这是你逼我的。”

赵长明眸中恨色突然闪过，话音未落，便忽然抬袖，袖中寒芒一闪，一把乌黑的匕首径直射向万雄。

边肃就站在万雄身后，亦早有防备，见这匕首袭来，已带着万雄避至一旁，然而......

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万素影本就站在万雄的斜前方，就在赵长明神色突变的刹那，她便已站到了万雄的面前。

“噗嗤”声与“噗通”声同时响起。

万素影被巨大力道带着后退了两步，直到撞向边肃的胸口才停了下来。

而早在赵长明射出匕首的那瞬间，边肃的龙雀刀也被掷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匕首插入万素影胸口时，那龙雀刀亦砍断了赵长明的右手。

“姐姐，”万素瑶见状慌忙上前，揽住万素影的身子，眼泪扑扑直落而下，“姐姐，你怎么，怎么......”

万素瑶已不知说什么好，想说姐姐傻，又觉得若是自己，在看见有人要杀父亲时，恐怕也会这么做。

“阿......瑶，”万素影努力握住万素瑶的手，似感受不到痛苦，只安抚的拍着万素瑶的手，“阿......瑶，你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

父亲伤重难愈，她明知替父亲挡下这一刀也是徒劳，但或许就求个心安与解脱。

可若说这世上她还有谁是放不下的，那就只有这个妹妹了。

“阿......瑶.......”

万素影希冀的目光越过万素瑶直至望见另一双焦灼的如从前般温和的眼睛，她张了张唇，最后唤了一声“爹爹”，嘴角挂着一抹释然的笑闭上了眼。

“素影，我的女儿，”万雄面色苍白，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他颤抖着双手轻抚万素影的脸颊，什么怨，恼，失望，所有的不满在这一刻都已消失无踪。

此时，他心里想的全是从前，尽是女儿“爹爹，”“爹爹，”清软带着笑意的呼唤。

他的乖女儿啊。

万雄伸出手指替万素影抹去了眼角的泪滴，喃喃念道：“素影，爹爹很快就来陪你了。”

“素影......”

另一边，失了一只手的赵长明在看到万素影胸口中了匕首的那一刻，目眦欲裂，他想上前看一眼万素影，却被边肃拦住。

似乎感受不到右手的疼痛，赵长明左手握着匕首，浑身爆发出惊人的戾气。

或许从前因为在潘氏父子手下做事，赵长明有意隐瞒实力，再次交手，边肃发觉赵长明的内力比之从前明显高强许多。

可终究是受了伤，几个回合交手下来，赵长明逐渐落了下风。

边肃眼瞧着即要将赵长明斩杀于此，却不妨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让开，我要亲手杀了此人为姐姐报仇。”

边肃忽闻一道破空声响，纵身向旁边跃去，就在这片刻之间，只见一支离弦的箭带着无边的恨意直指赵长明。

“噗嗤”声过，赵长明被利箭射穿了肩胛骨。

再然后，又是一箭，另一边的肩胛骨也被射穿了。

再接着，胸口又中了一箭。

赵长明踉跄着后退，直至不支倒地，眼瞧着越走越近的万素瑶，冷冷咧开了唇，狞笑，“我死了就能与素影在一起了。”

“你休想，”万素瑶眸中染了厉色，居高临下的打量，“你，不配。”

赵长明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闻言吃吃笑了，“活人可管不了死人的事。”

“你......”

万素瑶被激怒，一脚踩在了赵长明的胸前，将那入了半截的箭狠狠踩了进去，“等你死了，我就将你抛到山里喂狼，没有肉身的人魂魄也会消散，我咒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投胎。”

万素瑶觉得世上最恶毒的话语都不及她脚下这人的残忍。

这样的人临死竟然还要惦记她的姐姐？

真真是恶心透顶。

万素瑶的脚毫不留情的碾压再碾压，直至脚下的人再没了动静。

“阿瑶，他已经死了，”宋锦城走过来扯住了似发了疯的万素瑶。

万素瑶怔怔望着宋锦城拉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躺在地上再无声息的赵长明，忽然咧了咧唇，哇的一声哭了。

“无弦，我没有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