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虎死了,潘仁海如今又不见踪影,朱小天身体不适无法处理寨中事务,因而近几日寨中大小事都压在了万雄身上,让他有些顾不上自己的两个女儿。
竹栖园里,万雄一早起来便觉眼皮直跳。
好不容易忙完手上的事,刚饮了一口茶,便见万素瑶拎着一把短剑从外头走了过来。
四月的天还不算热,但万素瑶却已换上了夏衣,尽管如此,此刻从外头进来时仍是满头满脸的汗,想来此前正是去别处练剑去了。
万素瑶自小便泼辣强势,与人说话从来都是夹枪带棒,即便是面对自己父亲,也没怎么留过颜面,因而虽是幺女,她却并不如自己姐姐讨父亲欢心。
兼之万雄本就不爱看万素瑶舞枪弄棒的,习射箭也就罢了,如今又开始练起短剑了,没来由的便生了气性。
“你看你成什么样子?”
于是,说话的口气就不怎么温和,甚至带些怒气。
万素瑶一进厅里便拿了桌上水壶猛灌茶水,听到父亲语气不好,仍是饮饱了茶,将水壶放在了桌上,才回转身看向了万雄。
“父亲如今才不看不惯我这样子?”
万素瑶似笑非笑,低垂的眉眼里甚至带了几分嘲意。
万雄将茶碗狠狠顿在了桌上,“你如何与我说话的?”
万素瑶抬眼,定定的凝视着万雄,“我从前不也这般性子吗?爹爹那时怎不训诫我呢?”
万雄被万素瑶这么一怼,顿觉失了颜面,神色顷刻便变得凶狠起来。
“你这个孽女......”
说着便扬起了手,只在这手掌伸在半空的时候,待望见万素瑶眼中闪过的一抹冷意时,他堪堪住了手。
这个女儿,非他能拿捏的!
万雄突然顿悟到这一点。
“你打啊,怎么不打了?”
万素瑶冷笑,被汗水浸湿了的碎发黏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几分英气与霸道。
“从前在面对潘家父子二人的一再挑衅时,爹爹一味退让,我只以为父亲是为保护姐姐与我不受潘虎伤害,可在上回姐姐差一点就遭受潘虎的侮辱,你却也选择忍气吞声甚至只加固了院子的围墙时,我便知爹爹护不住我与姐姐,因为爹爹不仅性子懦弱,且还胆小怕事。”
“你......”
万雄不妨万素瑶这般指责自己,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哽的脖子通红,“我是你爹,有你这么说自己爹的么。”
“哼,是我爹又如何,我还未说你除了懦弱怕事外,且还是非不分,助纣为虐。”
“你......”万雄老脸一僵,“你什么意思?”
万素瑶哼了声,伸手朝后院方向指了指,“爹爹敢说,那日潘虎引朱大哥坠入陷阱之事,你全不知晓?”
“我怎么知晓......”
万雄想否认,但他紧急否认的态度却出卖了他,因为他对于初听朱小天坠落陷阱一事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
“你素来爱在院子里喝茶饮酒,潘虎做事历来嚣张惯了的,他那日行事也必不会小心翼翼,但凡他有一点动静都不可能逃过你的眼睛,你和我说你不知道,你莫不是以为女儿是个傻的?”
万素瑶自打想通了这事后,也认认真真的从心里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父亲,直到最近几日,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众人口中的老好人,相反,他的父亲,谋略才干或许不如大当家和二当家,但隐忍与看风使舵的本事却非二人可比。
可这却与她——万素瑶,历来信奉的快意恩仇背道而驰。
若是宋锦城知万素瑶心中所想,必是要道一句:所谓三观不合,父女亦如是。
但宋锦城此刻并不知这父女二人之间生了嫌隙,只在她将万素影送到竹栖园的门外时,恰巧撞见了怒气冲冲跑出去的万素瑶。
“阿瑶,”万素影瞧见万素瑶这模样,伸手想拉万素瑶的袖子,却只触摸到了一阵风。
“阿瑶这是怎么了?”
万素影莫名,望着万素瑶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急色,阿瑶从来不曾如此无视自己。
万素影心中若有所失。
“许是与三当家吵了几句,”宋锦城猜测道。
“是吗?”万素影不大相信,“爹爹待人素来谦和,只除了阿瑶与爹爹大声叫嚷,爹爹从无斥过阿瑶一句。”
“那许是阿瑶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也说不准。”
宋锦城却摇摇头,并不再多说。
她虽与万雄接触不多,但能在朱凌云与潘仁海二人手下生活这么多年仍安然无恙的,哪里又仅是一句谦和所能概括的?
仅看潘仁海失踪后的这几日,万雄能将整个虎头寨打理的井井有条便可窥出一二。
但这并不关她的事,所以她只看破不说破罢了。
“也许是吧,”万素影从来都将这个妹妹视作孩子,所以听宋锦城这么一说,也只想当然的认为如此,并无再深究。
与宋锦城告别,万素影拎着药箱先去了厅堂,这几日,父亲忙完寨里的事都会在此饮茶,万素影历来孝顺,就想着自己回来了与父亲打声招呼。
可是到了厅堂才发现,父亲并不在厅堂,只看见了一杯喝了半碗的茶。
万素影想着许是父亲事忙又去别处了,也并未太在意。
她心中满腹疑虑,不知不觉到了自己房门前。
她伸手开门,却发现自己的房门是虚掩着的。
她想着许是小铃铛来过,于是便随手开了门。
“孽女......”
但是,她一只脚刚踏进屋,就迎面飞来一样东西,她甚至未来得及躲闪,那东西一下便砸到了她的额上。
是只茶杯。
碎瓷声在她脚下崩开,甚至有一块划到了她的脚腕。
“爹爹......”
万素影望着怒气冲冲站在她面前的万雄,惊愕莫名。
“你,你,也不是个令人省心的......”
万雄指着万素影,面上的神色既懊恼又带着些恨铁不成钢。
“爹......”
万素影发愣,任着额上的伤口浸出血丝,喃喃问道:“爹你怎么了?”
父亲待她也历来温和,从不曾这般大声指责过她,更遑论拿茶杯丢她了。
万素影若说被万雄的凶狠模样吓住,还不如说是被万雄这般待她的态度心伤了。
“你还有脸问我?”
万雄打量万素影的消瘦憔悴模样,怒气更盛,“你就是因为他才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对不对?”
万雄一扬手,将一样东西抛到了万素影脸上。
万素影来不及接那东西,眼睁睁看着东西落地,待终于看清地上的东西是一个编织成如意结的穗子后,她的神情变了几变,嗫喏着唇颤抖着道:“爹爹从哪里找到的?”
“从哪里?”
万雄气笑了,“你就放在自己床头,还生怕我看不见?”
“我明明,明明......”
万素影想说,她明明将这东西藏在了匣子里,且埋进了柜子深处,根本不该出现在床头的。
可如今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你说说这穗子是给谁的?”
万雄怒指着地质问道。
万素影咬唇不肯答。
“你不肯答应嫁给潘虎,是因为他对不对?”
“爹爹,不是......”
万素影眼中含泪,美目里盛了几分羞耻与气恼,“爹爹,这和他没有关系,潘虎不是女儿的良人。”
“那他就是了?”
万雄喝道:“我一直以为你不肯嫁给潘虎,是怕潘虎脾性不好苛待你,原来是因为你早就与他有了首尾。”
万雄气急便有些口不择言。
“不是,爹爹,不是这样的,”万素影慌忙否认,低声泣求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他,呃,不,是因为他......”
她语句凌乱,甚至不知自己要如何与父亲解释这一切。
“你承认了?”
万雄眼中露出一抹凶光,上前一把扯住了万素影的领口,“那你说他到底是谁?”
“不,爹,”万素影摇头,额上的血从眼尾滑落,混着泪水没入唇角,可这苦涩不及她内心的一半。
“爹,你不要问了好不好,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与他已再无瓜葛。”
万素影祈求道。
“过去了?”
万雄神色狠厉,“再无瓜葛?”
“是的,爹爹,”万素影不住点头,“我已与他说好了,以后与他再无干系。”
万雄低头望着万素影的脸庞,带着审视,片刻后将万素影放了开,转身坐回了屋中的椅子里。
万素影似解脱的斜倚着门,以为万雄听进去了她的话不再追究此事。
却不料下一刻就听到一道吃吃的讥诮的低语声:“爹爹以为你与你妹妹不一样,你自小就听话懂事,从不让爹爹操心不说,还将爹爹与阿瑶都照顾的很好,而阿瑶呢,性子野又燥,除了能听进去你的话,也就听小天的,而我这个爹爹在她眼里从来都是懦弱无能的,可爹爹却不怪她,因为人善被人欺,爹爹有时候还要靠她护着呢。”
万雄自嘲的笑了笑,“所以,她做什么事,爹爹从不过问,也管不得,可你不同,你的事,爹爹管得,也必须得管。”
说这话的时候万雄似下了决心般,语气突然变得轻快起来。
“爹爹,”万素影一颗本已放下的心突又提了起来,“爹爹,我求你了,真的,我与他真的没有关系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爹懦弱无能,又胆小怕事?”
万雄忽然问。
“不,爹爹,不,”万素影慌忙摇头,“爹爹脾性谦和,是不喜与人争执。”
“你啊,”万雄又恢复了从前那般温和的模样,上前轻轻扶起万素影,替万素影理了理额间染了血的发,对万素影道:“阿影,你放心,爹爹绝对不会再让人欺侮你。”
“爹爹,”万素影眸中忧心更盛,摇摇头,“爹爹,没人会再欺侮我的。”
“那就最好,”万雄点点头,“等会让人给你上点药,别留疤了。”
此时此刻,万雄又恢复了从前慈父的模样,与之前那个咆哮盛怒的样子似判若两人。
直到离开,万雄都未再提及那落在地上的穗子一事,甚至连看都未再看一眼。
然而......
万素影捡起地上的穗子,凝望着那被自己编织在如意结里的药草,还有那露出的半角干枝时,她的心突然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