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夫子眼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不见。
他环顾四周,严肃地敲了敲拐杖。
“都写完了吗?把讲义交上来。”
不少学生抬起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把字迹潦草、内容瞎编的讲义递上了讲台。
他们交上去,向张老夫子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
再也不来了!
张老夫子捋着胡子,翻看手中的一沓纸。
向来刻苦的**个学生写得认真细致,那些半个月也见不到一面的纨绔大多是在书上随便抄了些。
翻到最后两页,他的手指停住了。
随即无奈地笑起来。
九殿下啊九殿下,写的两张讲义不光内容有区别,就连字迹都不同。
一张灵秀潇洒,另一张端庄工整。
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那边谢明夷听到耳边不断响起的脚步声,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撑着脑袋的手放松了一下,头便滑下去,差点要磕到桌子上。
下巴突然触碰到温凉柔软的什么东西,谢明夷一惊,醒了。
少年的眼眸不甚清明,一片迷蒙,平日的嚣张锐气全然不见,此刻的他显得单纯懵懂,纯然得如家中娇养的白兔。
他睁开眼,脑子昏沉,暂时空白。
只觉得一张好看的脸离他很近。
【哈特软软,小兔小兔请降临在我手心】
倏忽间,却反应过来。
他的下巴被陆微雪托在手心,后者看他的眼神竟还有几分好笑!
谢明夷猛地坐直了身子,向后仰。
“你干什么!”
“谢公子,既然你醒了,那便下学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占着位置,还耽误老夫吃饭。”
讲堂最前面的张老夫子在一卷书中抬起眼,吹胡子瞪眼道。
谢明夷讶异地环顾四周,只见讲堂早已空了,只剩他和陆微雪,还有张老夫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张老夫子,给您添麻烦了,晚辈这就走,这就走。”
随即瞪了陆微雪一眼,暗示他赶紧走。
谢明夷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两条腿早就麻了,看到桌上的木箱,便没好气地道:“给我拿着。”
他自以为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却因睡得太久刚醒的缘故,嗓音微哑,江南口音又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像是浸在蜜里,尾调上扬,说不出的慵懒可爱。
陆微雪垂下眼帘,走到他跟前,俯下身。
谢明夷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要干什么,嘶——”
骨节分明的手触碰上他的腿,帮他缓缓揉着,力道不轻不重。
谢明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推开他。
陆微雪的动作很认真,十几下揉下来,谢明夷胀痛的腿当真舒服了不少。
“唔……”他的唇间泄出一声轻哼。
【陆狗伺候得老婆好舒服】
【别管,陆狗肯定是肖想央央的腿在chuang上的样子!】
【没人觉得揉腿很涩吗……宝宝还得忍着痛,都哼出声了呜呜呜】
【陆狗听完老婆的闷哼声,今晚不回味无穷,我直接吃】
“行了!”
谢明夷果断后退到门前,他有些结巴:“就到……就到这里……”
说罢,推开门便径直走了出去。
陆微雪站起来,看着他慌张的身影,若有所思。
手中的触感似还在眼前,虽隔着丝绸布料,却不难想象到,那双又直又白的腿是怎样的滑腻。
他面无波澜地帮谢明夷将东西装进木箱,便向张老夫子作揖,“学生告辞。”
张老夫子只顾着看书,闻言点点头,“去吧。”
等陆微雪消失在门后,他才把书随手一放,捂着肚子呲牙咧嘴。
真是饿煞他也!
—
天色渐晚,已是掌灯时分。
谢明夷一出门,便被团团围住。
孟怀澄一众人都没走,全在门外等着。
看见谢明夷,孟怀澄第一个跑过来,直抱怨:“这个张老夫子太多事了!还要写什么讲义,央央,你都不知道,我手都快被磨破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果不其然,五根手指上都沾染了墨汁,黑黢黢的。
配上他哀怨的眼神,说不出的滑稽。
谢明夷没忍住“噗嗤”一笑。
孟怀澄也傻笑起来,“央央,你总算笑了,最近你总不高兴。”
谢明夷愣了愣,下意识反驳,“我哪有?”
孟怀澄笑着,又变戏法似的,将一只小狗提到谢明夷面前。
是暴雨,它一看见谢明夷,四肢便疯狂扑腾起来。
“汪汪!汪汪!”
暴雨十分热切,伸着热气腾腾的舌头。
谢明夷面上嫌弃,双臂却很快张开,将暴雨抱回了怀中。
“贺维安来过了?”他摸着暴雨的头,问。
孟怀澄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谢明夷眉头拧起。
孟怀澄委屈道:“央央,你干嘛这么紧张他啊?他一听你还未下课,丢下狗便离开了。我们看你在睡觉,都在外面站着等了许久,一个都没走,可你只顾着管他,对我弃之如敝履……”
其余人纷纷附和,一群人怨气冲天,加起来比阴曹地府的百鬼夜行都重。
谢明夷无奈地打断他,“停停停,平时上课也没见你有这么好的口才啊?你话那么多,不如都留到张老夫子面前说,兴许他一高兴,还到你父亲面前夸你两句,让你少挨顿训。”
孟怀澄如临大敌:“不了不了,我哪敢往那老东西跟前凑?今日不过是陪你来一次,他又是不让随从进啊,又是让我们写讲义什么的,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谢明夷眼皮一抬,“讲义?什么讲义?我怎么不知道?”
孟怀澄正欲解释,却见谢明夷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微雪提着两个木箱,将温暖的烛光关在身后,走出来。
他立于长阶之上,一身白衣出尘脱俗,披着凉薄的月光,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谢明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旁人见了陆微雪,必然惊异于他的容色。
然而他却再清楚不过,陆微雪看似人畜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何其邪恶的坏心!
“这么慢才出来。”
谢明夷倨傲地抬起下巴。
他伸过手,示意陆微雪把箱子给他。
陆微雪却破天荒地拒绝:“箱子重,舅舅不要拿了。”
他神情平静淡漠,眼神却直直地盯着谢明夷,灯笼的光融入他眼底,显出一抹妖异的花色,如盘旋的毒蛇。
谢明夷被这道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他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发冷,干脆一伸手将箱子抢了过来。
“少废话。”
他的目光落在陆微雪冷白细长的手上,想起方才这双手触碰过的地方,他的大腿上的皮肤竟隐隐发烫。
谢明夷转过脸去,咬住下唇。
他藏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还愣着干什么?都各回各家吧!”
—
国子监门口,停着十几辆装饰奢华的马车。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坐在马车上,等着前面的车让道。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暴雨的背,小狗被摸得舒服极了,还伸了个懒腰,滚到谢明夷膝盖上,向他亮出柔软的肚皮。
马车还是没动。
掀开帘子,谢明夷不耐地往外看去。
却见陆微雪一个人提着木箱,站在阴影处。
他莫名有些心烦,便唤了句:“棕山。”
棕山立马跑到窗前,“有什么吩咐?少爷。”
谢明夷指了一个方向,“他怎么回事?”
棕山看过去,发现是陆微雪,心下了然,道:“九皇子的马车散架了,七天前的事,没找到原因,但直到现在都没修好,其他人都视若无睹,不知他今日又要如何回宫。”
说来也难以置信,一个堂堂皇子,竟然无人照料,也在有心人的授意下,无人相助。
同情陆微雪、大骂太子心胸狭窄的人也不是没有,但他们也不敢公然帮陆微雪出头,谁都知道,如今太子监国,他说的话虽不如圣旨,可若不是权势滔天,也是不能有丝毫反抗的。
从国子监到皇宫,少说也有三十里地。
谢明夷皱了皱眉,难道陆微雪是全程走回去的么。
那岂不是……太给他锻炼的机会了?!
这不仅能加速陆微雪心中仇恨的滋长,更能帮他强身健体,为日后跟主角龙争虎斗作准备。
若陆微雪成长起来了,趁贺维安不注意,把谢明夷绑来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谢明夷可不想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跟棕山说了几句话。
棕山意会,点点头,便离开了。
—
一个拉着板车的小贩走过,经过国子监门口时,却不慎将一颗白菜掉在了地上。
在一片嘈杂的车马声中,他一边捡起白菜,一边压低了草帽,不住地鞠躬——
“怀王今日辰时秘密回京,穆毕武已驻扎在京郊五十里外。”
说完,他又连声道歉,继续拉着板车赶路去了。
陆微雪的身影敛在阴影下,他浓睫低垂,不动声色地听完。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一声叫喊:
“殿下。”
棕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他行了礼,笑道:
“国舅爷请您上马车一叙。”
陆微雪眸光一闪,他显出些异样。
棕山以为他是拘束,忙道:“少爷是诚心相邀,殿下若走回去,只怕宫禁都赶不上。”
陆微雪似是思忖了一番,他点点头。
而已走到拐角处的小贩放下了板车。
他有些疑惑。
殿下向来是在密室会面的,怎的今日偏偏选了如此人多眼杂的地方?
—
丞相府的马车是皇帝钦赐,车身雕刻精美,四角流苏坠玉,以示无上荣宠。
车内空间极大,至少可容纳八人,不仅有蚕丝苏绣的软榻,还有一架金丝楠木桌,上面刻有围棋图,十分细致。
奢华至此,谢丞相不愿太引人注目,便大手一挥,将它送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谢明夷自幼金尊玉贵地养着,初次入京便得了这么一辆马车,却也不觉得稀奇。
这辆马车放在富贵满地的京城里,其气派程度,也是数一数二。
每每出行,总要引得众人艳羡。
就连挥鞭的马夫和持刀的护卫,都无比享受那份被注视、被讨论的殊荣。
沾着国舅爷的光,他们的胸脯不禁挺得更高,严厉的吆喝声也大了许多,底气十足。
谢明夷对底下人的反应,是一概不知。
他被惯得太狠,连这样宽敞平稳的马车都嫌颠簸,每每坐完一程,总要累得赶紧叫水来沐浴,休憩一晚。
因此,并不觉得拥有这辆无数贵族子弟羡慕的马车是什么好事。
此时,谢明夷便斜倚在软枕上,拿着那条绛红色的抹额。
莹白细润的手心上,水滴型的珍珠静静地躺着,他出神地看着,幽深的眼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这条抹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久得他也记不清了。
但自从谢书藜将它还给他后,他便无数次拿出来看——即使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瞧,像是久旱的谷物贪婪地舔舐每一滴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心总是砰砰直跳地寻找着什么……寻找穆钎珩留给他的东西,哪怕是一丁点始料未及的细节。
可不论看多少遍,除了那个刻在珍珠背面的稚嫩的“央”字,什么都没有。
他在刻舟求剑。
谢明夷自嘲般笑了笑。
穆钎珩纵有细密心思,又怎会用在他身上。
他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但连绵起伏的山似还在眼前,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就像那条同一样式、却不同颜色的宝蓝色抹额的主人——束着高马尾,窄袖衣袍少年的眼眸一样,润泽明亮。
他一笑,宛如天上星,云雾尽散。
从江南到京城的路很远,谢明夷刻意将这条抹额尘封在老宅,他以为此去山高水长,是能忘记的。
但抹额重回他手中。
那个决绝离开的少年,也要归来了。
“少爷,九殿下来了。”
棕山在车外喊了一声,唤回了谢明夷越飘越远的思绪。
谢明夷回神,连忙坐起来,将抹额放回木盒里,塞进软榻底下的暗箱。
他撩了撩鬓边的碎发,故作淡然道:“让他上来。”
陆微雪:舅舅人美心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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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