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回寒倒冷。
奉康城外的积雪还未化完。
卯时至,刚过三刻,城门尚还紧闭,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被轮值的同伴替下。
上值的城门兵精神抖擞,等着辰时一到,便打开城门,开始一日的值守。
却听得城门外突然传来踢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凛冽而至。
城门兵连忙爬上城墙查看。
熹微晨色下,一前一后,有两人骑马耸然立于寒雾之中。
城门兵质询:“什么人!还未到开城的时候,速速退下!”
城门下,骑马立于后的那人抬手亮出一样物什,声音穿过薄雾传来,透着一层寒意:“武安君回京,速开城门!”
“武安君……”城门兵一愣,一时未及反应。
一旁同伴愣了片刻,先回过神:“是武安君!快!”
不多时,城门打开,但只开了一道小缝,刚够城门兵钻身出来。
两名城门兵先后查验过令牌,确认无误,这才悄然打量一旁高高骑在乌骓马上的武安君。
武安君未满三十,已是战功赫赫,据闻一袭赤袍玄枪,在战场上呼啸往来,无往不利,从无败绩。
传言当年武安君尚未入军中之时,京中众人都以为祝小公子不过是祝家荫庇下的一介纨绔,不堪造就。
谁知如今……
城门兵悄然看去,只见乌骓马上的男子俊眉冷目,面如霜雪,脸上不似寻常武将的黝黑,肤色稍偏白,纵使身披风雪,也难掩俊逸。
但他周身凌冽肃杀的气度,绝不会让任何人惑于其颜色,而丝毫轻视于他。
城门兵匆匆一眼,赶紧低下头:“见过武安君!不知武安君今日回朝,卑职等失礼。”
廉成收起令牌:“毋需多言,速开城门。”
城门兵没动,面露为难:“大人,城门开启有定时,无上令卑职等不敢擅自做主……”
廉成看了祝无晏一眼,冷眼睨向城门兵:“你的意思是,让武安君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城门开启之时?”
“这……”城门兵作难。
同伴赶紧拉住他:“是!卑职等这就打开城门!”
片刻后,城门打开,马蹄掠进,城门又关上。
待马蹄声没入晨雾的街道,适才不肯开门的城门兵叹气:“这违背了守令,受罚的还不是咱们……”
“你傻不傻,”同伴推他一把,“要是刚才不开门,咱们才是真要受罚了。武安君战功彪炳,大胜而归,咱们何苦得罪他。”
“可是……”
同伴压低声音:“武安君立下赫赫之功,如今正是炙手可热,恐怕就算是皇上,也得礼敬武安君三分,咱们要是把这位大功臣拦在城门外,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有咱们好果子吃的!违背了守令又如何,上头就算知道,谁敢罚咱们?若是罚咱们,那不就是怪咱们不该给武安君开门吗?岂不是得罪了武安君。”
另个城门兵脑子总算转过一点弯来。
半晌,他才又道:“可是,皇上对祝家不是……”
“那是之前。”同伴道,又叹口气,“哎,苏家含冤屈死,皇上那么看重苏家,将军府是受了这事的牵连……”
城门兵一时无话,半晌只得也叹出口气:“哎……”
“不过,如今武安君出头,将军府大概又要复起了。”
*
苏家平冤之后,卷入此案被抄没的府邸不胜枚数,将军府也受到了一些牵连。
但比起那些或被抄家、或被灭族的门户来说,已经算得上幸运了。
将军府门庭未改,故物依旧,只是,或许祝无晏太多年没有回来,又或许七年的起落风波,终究让威严赫赫的将军府蒙上了一层尘霾。
素雪皑皑之中,将军府看起来,恍惚冷清了很多。
祝无晏在巷中下了马,看了将军府的院墙许久,才牵马至正门。
虽然天色尚未亮起,家人和仆役却早已都在门前等候。
连前阶上的薄雪都已清扫得干净。
七年未见,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进了府,祝无晏再拜祝将军与祝夫人。
没有下人在,祝夫人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凄凄良久,祝将军才劝着妻子止住了眼泪。
“无晏啊,怎么你一个人提前回来了?”
祝无晏默了默,垂首道:“大哥已在回京路上,与大部同行,再有半月应当就能抵达。”
他说罢,朝着祝将军直直跪下去,声音止不住地沙哑:“无晏把二哥带回来了。”
廉成上前,跪到祝无晏身后,双手奉上自进府后一直抱在怀间的东西——正是祝无晏二哥祝平舟的骨灰。
虽然儿子战死的消息早已传回京中,但亲眼看见儿子的骨灰,任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祝夫人当即腿脚一软,跌进丈夫怀中,再次掩面而泣。
祝将军铁血硬汉,从适才一直还算镇定的人,这时也红了眼眶。
屋中又是一片凄然。
*
祝无晏提前回京,已向宫中禀示过,自然回来后,也要进宫拜觐。
洗尘更衣过后,廉成来提醒,说宫门快开了。
祝无晏正在书房,廉成的话说完,祝无晏没有反应。
廉成看过去,见祝无晏目光落在书架上。
廉成看到书架上的书,旋即明了,沉默不再催促。
良久,祝无晏才收回目光。
二人正要出去书房,丫鬟过来了:“三公子,这是夫人叫奴婢送来的画像。”
祝无晏看过去,是一沓女子的画像。
这是什么意思他自然知道。
祝无晏没去接。
丫鬟为难道:“夫人说,这是宫里淑妃娘娘命人送来的,三公子不管看不看,还是收下为好。”
祝无晏默。
片刻,他看了廉成一眼。
廉成会意,上前接过画像,也没有拿给祝无晏看,径直把画像拿去放到了书房的桌上。
好歹是收下了。
丫鬟松了口气,正要告退。
祝无晏突然出声叫住她:“等等。”
丫鬟忙转过身,恭恭敬敬:“三公子。”
祝无晏不说话了。
丫鬟低头等了半晌,没等到吩咐,疑惑看了看。
就当她以为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祝无晏终于低声开口。
“她……容府,现在怎么样?”
丫鬟一愣。
廉成也微怔,看了看祝无晏。
不用祝无晏明说,丫鬟和廉成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祝小公子的心意,从苏家二小姐嫁人的那天起,整个将军府上下,便无人不知了。
可是这份心意剖露得太迟,苏家二小姐已经嫁了人,成了容夫人。
从此这份心意,只能藏在这座将军府里,再不能让旁人知晓。
而如今……
丫鬟支吾起来:“容府……容府好得很,首辅大人如今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容府如今在京中……”
丫鬟只当没听出祝无晏究竟是要问什么,只当他真只是在问容府。
祝无晏默不作声地听,不等丫鬟继续说下去,开口打断她:“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丫鬟答声一噎:“容夫人……她……”
祝无晏盯向她。
丫鬟慌忙垂下视线,却是语结半天也说不出个回答。
祝无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廉成也意识到了。
廉成看了看祝无晏,对丫鬟带出几分厉色:“到底怎么回事?”
丫鬟眼见瞒不住又躲不过,只得连忙跪下,哀声道出实情:“三公子,容夫人……容夫人年前就已经……已经逝世了……”
廉成惊住。
他回过神看一旁男人,见男人面容已经凝固住,眼底一半是愕然,一半是茫然无措的不可置信。
祝无晏没说话。
廉成问丫鬟道:“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丫鬟俯在地上,不敢抬头:“是真的,年前容府已经给容夫人办了丧仪,人都已经入葬了。容夫人她……她是病死的……”